“夜间小宴便设在荷花亭,将爹娘都请了来。夫君以为如何?”七娘略略沉吟一会,垂着眸子看清浅池塘内三尾鲤鱼正穿梭荷叶之间。果然,马文才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七娘,冷声道:“她也来了?”
七娘定了定心神,饶是如此,面对马文才的怒火,她也无法做到镇定自如。
毕竟,当时的马文才就是这副模样,将她甩开,导致她掉了孩子。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在小腹上,稍稍后退半步,右手紧紧地抓着围栏。
即便七娘的脸色如常,但这些细微的动作却没有躲过马文才的眼睛,他别开脑袋,深吸一口气,道:“既然人来了,你安排下去便是。我还有些公务,不必等我用膳。”
“是。”七娘规规矩矩地颔首,也没有说出挽留马文才的话,马文才大概是因为老夫人青楼出身才这么不待见她,七娘虽然蛮喜欢老夫人的,但也不至于强迫马文才接纳老夫人。不说她没这个能力,她也没有这个想法的。如今的她已不再想着如何当一个好媳妇,她只愿保护腹中孩儿平安,只愿早日拿到和离书,完成任务,也远离是非。
马文才扫了七娘一眼,便带着马统离开。
夜间小宴如常举行,只是因马文才的缺席,老爷脸上大有不快之色,至于老夫人——老夫人则是有些尴尬。七娘只当瞧不见,慢声细语地与老夫人说着话。不怪七娘对老夫人体贴,前世落难之时,陪在她身边,并不想着如何利用她的只有老夫人一个。
又因前世的交情,七娘深知老夫人的脾□□好,不到一会儿,两人便有说有笑。见她们婆媳和睦,老爷脸上的不豫之色方才稍稍散了,又听婆媳二人说到自己的孙儿,他便舒展了眉头。酒杯中倒映着他的须发已泛白,他想起自己和儿子的心结不由深深叹气。
“……杭城倒是比这里凉快许多。”老夫人将手放在七娘的小腹上,眼角细细的纹路因笑容而浮现出来,一想到自己的掌心下正有一个小生命在生长,她的脸上便露出满满的惊喜与感叹。
“娘要是时时来看七娘该多好?”七娘垂着眸子,温婉地道,“娘在身边的时候,七娘总觉得很安心。”
老夫人喜笑颜开,甚至笑出了声音,连说道:“好孩子、好孩子,娘一定多陪陪你的。”
马老爷已许久没看到自己夫人这般开怀,他看着她,又仿佛透过岁月看着另外一个人,最后他端起酒杯,一口气喝下杯中辛辣的酒。老夫人赶紧为他轻轻擦着嘴角,柔声道:“老爷,您慢些喝。”
“天色也不早了,都早些回去歇下吧。”等老夫人为他擦完嘴角,老爷才开口说道。搀扶着公婆起来后,七娘方恭敬地行礼:“七娘恭送爹娘。”
“你也回去好好歇着吧。”
老夫人柔柔地吩咐了一声,便站在老爷身后,规规矩矩地陪他离开。
七娘看着他们的背影,一时有些出神。
接下来一段时间,七娘便陪着老夫人,谈笑之间,七娘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前世的时光。至于马文才那里,她每日都遣仆从去报告一声老爷老夫人的事情,自己倒是多日没见到他了。
“……哟,七娘,你当心着点。”
七娘只觉得手上刺痛,转瞬,又触到一个温暖的东西。原是她想事情想的出神,竟被绣花针刺破了手指。她抬头,但见老夫人眼底带着淡淡的笑意,正用帕子按着她的伤口,道:“七娘你怎么了?我瞧你似乎有心事。今儿就先不绣了。”
七娘低着脑袋,道:“都是夜里没有睡好。府中实在太热了些。”
老夫人闻言,掩唇一笑,道:“你这丫头……话说回来,这建康确实比杭城要热许多。”
“娘,你总说杭城比这里凉快……”七娘抬眸,哀求地看着老夫人,“不然,您带七娘去杭城小住一段时间?”
“……这……”老夫人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七娘便道:“若是娘为难,就当七娘没说过好了……”
“傻孩子。”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道,“瞧你这委屈的小样儿。你若是想去杭城陪娘住一顿时间,娘自然求之不得。只是你怀着身孕,从建康到杭城,难免车马劳顿……”瞥见七娘泪汪汪的双眼,老夫人也只能叹气道,“真是冤家。我允你便是,老爷那里我自会去说的。不过,不过,将军那里……”
马文才如今官拜大将军,老夫人从未称呼过他的名字,只叫他“将军”。
七娘在心中暗道:老夫人,莫怪七娘欺骗你。
实在是因七娘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一个月后,马文才就要带回一个叫莺儿的女人。那不是自己不去招惹她,她就不会管你的人。她若继续留在府中,府中胎儿必然保不住了。她一定要暂时离开。在孩子生下来之前,她都不能见到莺儿或者马文才。
“娘真好!夫君那里,七娘自然会去说的!”七娘拉着老夫人的手,对上老夫人慈爱的双眼,不由眼眶一红,整个人依偎进她的怀里。老夫人一愣,没料到七娘反应如此激烈,笑着摇摇头,用手抚着她如瀑的长发。
夜间,七娘还是去见了马文才,他正在书房里,穿着一身家常长袍,站在架子前,用巾帕擦拭手中宝剑。七娘在玄关处,轻轻地叩了叩门,马文才见是她,便将宝剑插|入剑鞘。
“妾身见过夫君。”七娘将燕窝放到书案上,安静地立在一边。
马文才轻“嗯”了一声,道:“何事?”
说着,他便走到书案后,坐在红木椅上。
七娘将碧玉勺子放入碗里,碧绿翡翠映着白皙如玉的手指,煞是好看。马文才挑了挑眉头,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七娘端着燕窝放到他的面前,道:“妾身想……”
话未说完,马文才便捏着她的手,在掌心中把玩。七娘浑身一僵,道:“妾身想陪娘去杭城小住一段时间。娘说杭城比建康要凉快许多。”
马文才放开她的手,身子往后一靠,靠在椅背上,道:“府里太热?”
七娘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因点点头。马文才又道:“杭城路途遥远,你怀了孩子,不便南下。若府里实在太热,我在城外有一处庄园,聊可避暑。你安排下去,就去城外庄园小住。”
七娘一愣,再看马文才已经将这事搁在一边,莫若其实地喝起燕窝,她心想这人从来都是这样,说一不二,自己想怎么样便怎么样,丝毫不在意别人的感受。可是这也无妨了,不管是去哪里,杭城也好,建康城外也好,只要能避开马文才和莺儿就行。
“……是,妾身知道了。”七娘微微福身,“那妾身告退了,夫君早些安寝。”
“柴氏。”马文才忽然出声,七娘不得不停下步子。只见马文才犹豫了好一会儿,方蹙眉道:“……没事了,你退下吧。”
七娘被马文才闹的一愣一愣的,不料夜间刚刚歇下,房里便来了个不速之客。
“妾身怕是不能服侍夫君。”
“无妨。”马文才搂着七娘躺下,一只手抓着七娘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
窗外月色极浅,七娘心中悲恸——他也是在乎这个孩子的?当然在乎,只是比不过他心中那道白月光的影子罢了。七娘觉得曾经的自己对马文才的感情也很奇怪,不论是花拾,还是七娘,马文才都是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自己甚至还怀了他的孩子,即便马文才年纪长她许多,但她却是真的想好好地和马文才过日子的。即便没有爱情,也有几分朝夕相处的亲情。当然,这份感情早就消失不见了,在那无数个漆黑寒冷的日月里。
第二天,七娘便将马文才的意思告诉了老夫人,并且表示自己希望老夫人可以陪自己去别院一起住。老夫人原本就喜欢七娘,昨晚和老爷商量,觉得马文才府里也没个年长的心腹嬷嬷,实在照顾不好第一次怀孕的七娘,虽然老爷不赞同带七娘南下杭城,却也表达出了自己对这个儿媳的关怀。所以,七娘一开口,老夫人就答应下来了,相信老爷那里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这段时间,七娘也在着手沁雪嫁人的事情,此前和老夫人提起,老夫人只说了句“你的贴身丫鬟年纪确实不小了,该仔细挑个好人家”,话里话外竟是看透一些事情般。七娘总觉得老夫人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千金闺秀,不说她行事言谈,就是对大宅门的事情都知悉的很清楚。她挑来挑去,最后看中了府里一位老管事的儿子,与老夫人商议过后决定,这才在离开马府的前一日问起沁雪的意思。
“陈管事的儿子憨厚老实,粗中有细。在府里的风评都十分不错。只是人长的黑了一些。”七娘笑看着沁雪,她和老夫人都一致认为陈管事的儿子颇有责任感,将来必不会苦着沁雪。端看沁雪自己怎么反应。
沁雪正为七娘揉肩,手上的动作缓了一缓,正待说话,外头伺候的丫鬟进来禀报:“夫人,柴二奶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