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对德川幕府来说,此事的确非同小可。
自三十二年前德川家康在关原之战击败丰臣家族逐步统一天下后,各藩承平日久,远离关中平原的长崎更是远离战事,即便在后来杀人盈野生灵涂炭的岛原之乱中,长崎藩也一直保持风平浪静。只有十几个溃兵浪人想要乘火打劫哄抢荷兰商人,被前任奉行大人坚决镇压,枭首示众。
现任奉行马场利重出身武士世家,生性残暴,好勇斗狠,曾为友人报仇,在江户街头手刃仇敌,幕府将军也正是看中这点才派他来长崎。
马场利重做长崎奉行已经十年,奉行是个肥缺,位高权重,地位与大名不相上下,甚至有某些时候越级指挥附近大名军队作战。但凡运抵长崎的荷兰中国货物,都要经奉行一道手,单凭这一点,便有源源不断的财源流入奉行腰包中。
时光流逝,虚名与暴利已让高贵武士感觉麻木,他还有更高的追求,那就是建功立业。
所以当检使汇报听说在长崎热发现三个携带武器的明人,而且很有可能是来行刺幕府将军的此刻,马场利重喜出望外,立即命令驻扎在冲番所的千人番紧急集合,前往长崎最大的妓院捉拿刺客。
长崎港的防务是并不由长崎奉行直接负责,而是由临近几个藩镇大名轮流派兵驻守,其中主要有佐贺,福冈。遇有紧急情况,长崎奉行可代幕府向大名发号施令。
此时正是福冈藩派兵轮值,总数有一千人的福冈甲兵驻守在冲番所,随时待命。
只是抓三个刺客,便动用整整一个番所,不得不说有点牛刀杀鸡的意味。
长崎东部奉处所。
一张精致的榻榻米旁,奉行大人马场利重与福冈千人番番长中铺三郎相向而坐。
在此之前,奉行达人已用产自中国的毛笔在产自中国的宣纸上写下三位来自中国的刺客光辉事迹,不用说,大人的字迹也是工工整整的小篆——中国书法。
将信连夜发往江户后,马场利重召集黑田三郎前来议事。
所谓议事其实也就是贿赂。
“这是马场家族的一点心意,希望将军笑纳!”
马场利重边说边将一袋分量十足的黄金递向黑田三郎,千人番番长归福冈番大名管辖,级别比长崎奉行低很多,率兵缉拿刺客也是他分内之事,见马场利重如此这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眼睛不由自由的望向玄关方向,担心这是奉行大人故意设下的圈套。
“去年你们番高政大人(3)往江户参勤交待(4),遭遇大水,耗费甚多,濒临破产,向大阪商人借贷七万钱救急,我在江户的耳目说,幕府将军有意对福冈番改易,”
黑田三郎神情沮丧,作为福冈番高层,他知道马场利重所言不虚,实际上,自从福冈骚动(5)后,番内经济形势日趋恶化,不少兵士已经半年没有发米,要不是赶到来长崎交待(6),暂缓燃眉之急,这些兵士恐怕会有哗变的危险。
“大人想要我做什么?”
马场利重一拍大腿,爽朗笑道:
“好!三郎果然快人快语!只需将军帮我在呈递幕府将军的书信上多美言几句,”
见黑田三郎还是一脸茫然之色,长崎奉行直截了当道:
“黑田家缺钱,马场家缺军功,黑田家族在关原之战中战功赫赫,战功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而对我们马场家却是晋升的资本,因此只要两家能好好合作,以后你们也不要去问大阪那些吸血鬼借钱了!直接来长崎找我!”
黑田三郎神色凝重道:“若是让幕府大人知道?????“
德川幕府为了控制手下各藩,制定了各项措施严格限制大名言行举止,其中就有严禁大名与奉行接触的规定。
“串联大名,奉行大人不怕我家主公告发你?”
马场利重伸手打断中铺三郎说话,目光逼视番长,微微笑道:
“你们黑田家被德川家欺负的还不够吗?我听人说,关原之战时,黑田番有良田三十万亩,丁口八万,现在呢,短短三十年时间,从德川家康到德川家光,三代将军巧取豪夺,黑天番剩下不到二十万亩良田,丁口锐减到六万,你家黑田高政大人,现在连参勤交待都快要维持不住了,”
黑田三郎攥紧拳头,狠狠砸向面前的榻榻米上。
作为黑田家重臣,眼看着黑田番渐趋衰落,他对江户方面咄咄逼人的态势早有怨言。
“奉行大人所言极是,德川家欺人太甚心,当年若不是黑田长政大人在关原之战帮助,他德川家如何能击败丰臣氏,天下初定,便对功臣乱加猜忌,不要说这些年巧取豪夺,就是八年前的岛原之乱,我们福冈番境内无一人信仰天主教,松平信纲(7)却借口追击叛军,率军进入佐贺,沿途烧杀抢掠,要不是天草四郎战死,长政大人也将揭竿而起!“
马场利重举手示意番长不要再说下去。
黑田三郎迅速抓起黄金,塞进袖中,抬头看时,望见玄关外有人影闪过,他正要拔刀,被奉行大人劝阻。
“百步之内,都是我的家臣,将军不必担心,德川家倒行逆施,不会长久的,到时高政大人若是有心,可事先和我联系,”
正在这时,玄关外忽然立了个黑影,隔着纸门向奉行达人禀告道:
“大人!大人!不好了!”
喊话的是马场利重心腹侍卫,是一名来自北国的武士,语气如此慌张,可见是有重要事情发生。
“无礼!没见到我与黑田将军在商议事情吗?再敢如此,就去切腹吧!我会亲自做你的界错人!”
马场利重边说边向黑田三郎斟了杯清酒,聊表歉意。
“大人,权现山上的明人跑了!”
“什么!”
奉行大人手中酒瓶摔落在地,溅在榻榻米旁的木屐上。
“进来说话!“
那武士来不及拖鞋,踩着木制地板咚咚咚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奉行大人身前。
“他们杀了两名守卫,不仅如此,还放走了?????”
“放走什么!”马场利重怒火中烧,恨不得拔刀劈了这武士。
那武士抬头望坐在旁边的黑田三郎一眼,犹豫片刻,正要凑到奉行大人耳边。
“黑田将军是我至交,不需要避讳,说吧!”
“是!”武士忐忑不安道:“关押在望所的那个西洋人被明人放走了!”
“八嘎!”
奉行大人拎起侍卫,眼前一阵晕眩,差点摔倒。
关押在权现山上的西洋人可是马场利重手中一张王牌,他不惜冒着被德川家枭首的风险,将此人秘密关押在权现山上,没想到,没想到竟被几个明人带走了!
黑田三郎见长崎奉行反应如此激烈,便知这个西洋人非同小可,也不顾马场利重此刻心急如焚,忍不住问道:“大人,这个西洋人是什么来头?”
奉行大人强忍住站直身体,有气无力道:
“他就是传教士汤姆士,”
“啊,”番长呆若木鸡,半响楠楠问道:“就是那个帮助天草四郎在岛原城铸造火炮,打死幕府大将的板仓重昌的西班牙人?此人不是在岛原城破后自焚而死了吗?”
“没有,他一直被我关在权现山上,”
奉行大人话还没说完,声音便被一阵惊天巨响淹没,仿佛千万个炸雷同时响起,大地颤动,榻榻米上清酒洒了一地。街道上无数人在狂呼奔跑。黑夜被撕裂,三人不约而同望向窗外,只见南方,权现山方向,升起一团酷似蘑菇的红色云朵。
“是望所,望所火药库炸了!”
三人相互看了眼,不约而同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