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经验的老师都知道,在城关,六月一到,会考、中考、中考阅卷、期终考试、高考云集一时,接踵而至,几乎无需进行教学了。
会考之前,县教育局召开了一次全体监考教师的动员大会,参加的领导有县委县政府县人大等领导班子、各校领导和全体监考教师。发言的领导说了些诸如会考是省考必须重视不能出差错什么的。开考前一天,吴雁南知道了自己的监考考点在二中,就在下午三点赶去参加了考前培训,还碰上了何书章、江远明、石德厚、薛大勇等人,原来借调老师都被发配到兄弟学校了。大家开着玩笑,觉得新奇而有趣。
会考正式开始了,一切严肃而有序。魏朝阳是二中的考点主任,在严明纪律的发言中特别强调一切程序都要严格按照高考的要求进行。拿试卷,教师进场,检查课桌的抽屉是否朝前,抽屉里地面上是否有纸张,黑板是否已经擦干擦尽,墙上的标语是否已用白纸覆盖严实,然后提前十五分钟的铃声响过之后,安排学生进入考场。
吴雁南所在考场的主监是二中的一位中年女老师,他认识面相,另一位年纪稍大的男教师,特别面生。第一科是历史,吴雁南看见许多学生都携带着课本、资料,犹豫了一会凑近主监说:“学生都带着书呢。”
主监嘴角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地说:“你贵姓?”
“姓吴。”
“吴老师刚来的吧?”
“是。”
“哪学校?”
“西湖中学。”
“哦,”主监说,又对学生说,“大家要好好考,考出真实成绩。”
铃声又提前五分钟响了,主监把分好的试卷递给两位监考老师,分发到了考生手里。
铃声再响的时候,吴雁南看了一下传呼,正好是开考时间,然而学生们早已在奋力答题了。
主监坐在讲台上,填着考场纪录,又穿好装订试卷用的针线,便没有事,两眼直直地发了一会愣,便有些奄奄思睡的样子,且不多会真的打起瞌睡来,再看另一位监考老师,干脆趴在最后一张空位上,做起了周公梦。
学生呢,只有极少数在那儿埋头答题,恐怕这些就是要学文科的吧,绝大部分恐怕都是理科胚子,从拿到试卷开始就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的,在确信了什么之后,便纷纷翻开了课本。
吴雁南历来谨慎,不明白这算怎么一回事,难道省考就是这样考的?难道高考的程序竟可以如此吗?但他很快也就适应了,开始和另两位老师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最后竟然替坐在第一位又没带书的男生焦急起来,他从那男生的旁边踱到前门边,站定,眼睛张望着走廊,好吧,我监不了学生,我就监领导吧。只可惜,直到考试结束,也没见到一个巡视领导的影子。
三十名学生全部提前交卷,包括那个没带书的小男生,也不知他后来是怎么完成“冲锋”的。
“这会考——”整理试卷的时候,吴雁南说。
“就这样。”另两个一齐说。
接下来是地理考试,除了试卷内容不一样外,一切都是上一堂的翻版。考后大家和上一堂一样认真地做试卷装订,验收人员认真地查了收,据说还要运到外地某个县流水批阅呢,分数是能否给学生颁发毕业证的最大凭证。
下午开考前,照常是考点主任训话,魏朝阳说:“上午两堂考试,一切正常,请大家再接再厉,出色完成任务,打好会考漂亮仗。”
“出***什么色,漂***什么亮,这也叫考试?”结束最后一场监考,手里捏着六十元钱的江远明不屑地说。
“傻B,不懂了吧,要保住及格律呢。你有什么牢骚发的,你不是挣了六十元钱吗?”何书章迷着小眼睛,又像教授一样训人了。
什么呀,简直劳民伤财。”江远明还是不服。
“好了,江远明,”吴雁南说话了,“你就爱说些没用的,我们看看这钱怎么花吧。”
“找刘正良,摸两圈呀。”何书章说。
“对,我来打传呼。”江远明说。
“打什么传呼,在册老师都在本校监考,回西湖中学不就找到他了?”何书章又极有见识地说。
二
接下来是中考,又是监考动员大会,严肃紧张的程度比会高多,尤其是那个分管文教卫的胖副县长幽的一默,吴雁南们记得可清楚了。胖副县长说:“我们绝不能出半点差错,绝不能麻痹大意,老教师得注意,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撞车的都是老司机;新老师更得注意,不学好游泳准淹死,不学好驾驶准撞车!”
这样意味深长的比喻当然提高了大家的警惕,这一次因为考生多,安排的考点除了中学还有小学,吴雁南就被分到了王姑妈工作过的城关小学。冯长伟也在,这个家伙,并不计较吴雁南曾经说他“小人”的结论式的谩骂,还递给吴雁南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姓名和准考证号码。
“高主任亲戚。”他说。
说归说,中考毕竟是关系到升学的大考,考生虽不能说有高考争过独木桥之大势,但由于近几年生源出现高峰和城关重点高中招收名额的限制,却也可谓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这一点从最近一年比一年高的高中录取分数线就可以看出。所以那位五十来岁的女主监丝毫不敢马虎,认真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任何一个环节都力求做到万无一失,并且一再告诫吴雁南和另外一位老师:“一定要防止雷同卷,否则饭碗怕是端不稳了。”吴雁南两人便不敢怠慢,好在冯长伟给的纸条上的名字,吴雁南所在的考场里没有。
接下来的几堂考试,吴雁南有意无意地把新换的几个考场学生名单都核对了一遍,不是他想帮着高正其作弊,他才不会呢,他对老高的偏见从一进西湖时的随堂听课就开始了,一直没能从心里抹掉,何况又出了申小琳的事情!吴雁南核对号码是希望没有纸条上的名字,那样既不违背对冯长伟的承诺,也不需要勉强自己,能省掉许多烦恼。万幸,他终于没有看到!
中考阅卷工作在二中进行,县教育局金科长刚刚升为副局长了,亲自督阵。6月末的江淮大地,已经出奇地热,早上8点钟老师们赶到二中的时候,阳光已经火辣辣地灼人肌肤。金副局长的长相真不敢恭维,用“奇形怪状”来概括一点也不为过,怪不得生了个那么吓人的女儿!他呲着大爆牙先发言,脸上的麻子直抖动,开了半个小时的纪律大会,然后各科老师才走进各科的阅卷场地。
叶县穷,但人口多,160多万,学生队伍在新世纪之初空前地庞大,阅卷老师也便空前地紧张,城关几所中学的老师不够用,还从下面几所完中抽调来一批,譬如河下中学吴雁南的高中同学邹如涛就在前来阅卷者之列。至于一中、二中和西湖中学的,能用上绝对用上,就连挺着大肚子的李爱华也没能请掉假。
“为国做贡献,母子齐上阵啊。”有人跟李爱华开玩笑说。
大家很快分好组,语文科共分八组,每组八人,四个人批改作文,四个人批改基础题,吴雁南和他亲爱的老朋友何书章分在了一个组,都是批改作文题。
所有的要求都反复提了若干遍,金副局长才冲锋号式的下一个令,试批开始了,试批后各组之间批改同一道题的老师又交换了意见,再试批一次,再交换意见,半天时间过去了。
下午吴雁南刚在座位上坐下来,冯传伟鬼鬼祟祟地来到他面前,说了些没边没际的话之后,塞给他一张纸条,说:“碰到有赏。”
吴雁南一看,还是监考时收到的那个学生名字。又是高主任,讨厌的家伙,这不是以身试法吗?好在他是主任,有教育局长的准女婿为他效劳。吴雁南一肚子不高兴,却又不能挂在脸上,就王顾左右而言他:“你教微机的来干什么?”
“参加物理组阅卷。”冯长伟说完又跟何书章嘀咕了一阵,方才走开。
批改了一会,吴雁南把纸条再次打开,见上面写着“作文、亲爱的妈妈、21号”等字样,就把纸条揉烂扔掉,打开正批改着的一本,翻到21号,作文是“勿以恶小而为之”,又翻了一本的21号,也不是“亲爱的妈妈”,他把当天领到的试卷都翻遍了,也没有见到那篇要找的作文。
时间也在半天半天地过去,一天下午,正当吴雁南为自己既可以不用撒谎,也可以不做违心之事暗自庆幸的时候,何书章站在他身后拿手指捅了他一下,捅得他生疼。他正要发火,何书章把一本试卷放在他面前,一看,他的身体就有些麻了,因为那翻开的一份正是高大主任所托的“21号亲爱的妈妈”。
“怎么办?”何书章低声问。
“不知道。”吴雁南说。
“我去叫冯长伟。”何书章说完走了。
冯长伟来了,把试卷拿到组长那里,耳语了一番,又交给何书章,跟何书章又小声嘀咕了一会,在其他几个老师面前挨个儿耳语一遍,最后才提着试卷来找吴雁南。
“你签个字吧。”冯长伟说。
“行吗?”吴雁南打量着试卷,前面几处小分都改了,作文得了五十八分,但作文得由两位老师打分,所以冯长伟要吴雁南签字。既然分数打过了,看来自己不上贼船也不行,吴雁南就昧了良心,极不情愿地把何书章打好的分数又写了一遍,签上自己的名字。
“兄弟们,晚上在座无闲人,我请客!”冯长伟说。
但一想起高主任见人就称“教授”的讽刺语调,吴雁南就绝了前去赴宴的念头,问一问何书章,与他想法相同,兄弟俩便在下班的时候提前跑了,还关了传呼机。
到了七月初,西湖中学也举行了期末考试,考完了,一二年级便放假,只剩高三学生十年磨一剑之后,都在等着那个日子的到来。
终于到了七号,高考开始,记得在监考动员大会上,用得最多的关键词语是“国考”,是呀,国旗,国徽,国歌,国宝,国学,国手,国脚,什么事一旦和“国”字挂了钩,其严肃性和重要性便非同一般了。于是肩负国考大任的园丁们,爱喝酒的中午断了酒,嗜睡的中午不敢再休息,大家按部就班小心翼翼地守好着自己的岗位,两天时间捱到了头。
高考试卷是要押送省城的,老师们可以休息了,一直到八月一号。因为八月一号开始暑期补课,这,也是城关各校历年来的惯例。
三
中考分数下来的那天上午,江远明、刘正良呆在吴雁南的房间里,吹着电扇聊天,打吴雁南请吃午饭的主意。一个说“雁南,人逢喜事要多请客”,一个说“雁南,补课费领了我请你”,说得吴雁南都准备去买菜了,这时候传呼机响了。吴雁南说先回传呼看有没有事再安排吧,江远明刘正良一齐嘀咕道:“操!”
看那号码,是石河老家的,是不是父母亲有什么事,吴雁南边想边跑到路边电话亭拨通了电话,原来是陈浩波。
“什么事啊,浩波?”
“雁南,问你一下,下学期你当不当班主任?”
“不知道,怎么——”
“石河有好多学生和家长都说你要是当班主任,他们就报西湖中学,否则报二中。”
“有这样的事情?”
“是呀,谁让你名气大呢,人走了,余威都还留在石河呢。”
“别开我玩笑了,你知道,西湖中学每年都招十几个班,我就是当班主任,又怎能让石河来的学生都进我的班呢?”
“这我不管,你只告诉我当不当就行了,我好给他们回话。”
“好,等我问问校领导再和你联系。”
挂了电话,吴雁南心里沁凉得舒坦,真没想到自己在石河工作三年会留下这么好的口碑。想一想自己要还在石河中学多好,想不当皇帝自会有皇袍加身,可是自己已来了城关,还能走那条回头路吗?他也知道,在石河中学,就算当了班主任,也不过是麻烦事多一些,一个月二十元钱的班主任津贴和工作强度比起来,实在没有被称作“津贴”的资格。乡下中学的班主任有的只是责任和奉献,所以班主任往往都是领导硬摊派的,因此不少人心里都有怨言,工作起来就难免有抵触情绪。而吴雁南偏偏没有,他觉得当班主任和学生走得近,处得来,很好呀。所以,糊里糊涂地,在下面教书三年,每年的优秀教师,同事们都不会忘记选他。等来了城关,他才知道城里乡下,有多少不一样啊!单就班主任来说,因为有补课费和高考奖金以及好多意想不到的权利,却是人人争先个个恐后的,别说硬摊派,申请都不一定申请得来呢。所以吴雁南心里明灯一般知道,去问校领导,可能也是白问。但被老家人神话般捧起的成就感,让他对这个岗位有些蠢蠢欲动了。
“白问也得问,老家人这么相信你,你可不能让他们失望啊。”江远明说。
“听说薛大勇石德厚他们都写申请了呢,他们不和你一样是借调的?”刘正良说。
“雁南,你写申请吧,回头我也抄一份交上去,就算当不上,也能争取个追求先进的名声嘛。”江远明说。
“写倒容易,我半天能写它几百份,关键是学校会不会同意。”吴雁南忧虑地说。
“瞧你又婆婆妈妈了吧,是让你写,当上当不上是以后的问题,但你要是不写,那是肯定当不上的。”江远明有些不耐烦了。
“你可以先去问问你老师啊。”刘正良突然想起了这一环。
“对呀,对于班主任这一块,申校长虽不能一个人拍板,但说话还是有份量的。”江远明也想起来了,恍然大悟。
这些提醒醍醐灌顶般让吴雁南茅塞顿开,就也笑着说:“对呀。”
于是吴雁南亲自前往,冒着酷暑进了申建文的空调客厅里,没见到申小琳和她母亲,吴雁南犹犹豫豫地把前来的目的说了。
“这不是我一个说了算的,班主任这一块,年年申请的人都很多。”申建文说。
“可是,石河中学真是那么说的,说我当班主任就会有更多的人进西湖中学。”
“哦,是吗?那——你先写份申请交给郑校长吧。”申建文笑着说,其实他心里很明白申请写后的结果,因为西湖中学这几年高考成绩斐然,不愁石河中学那几个生源,吴雁南在老家心中的地位,难以成为他在西湖中学地位的法码。
“好的。”吴雁南如释重负,看到了曙光般跑到办公室拟写了一份申请,又跑到郑直的办公室,真好,郑直就在办公室,还接过申请看了一会。
“我知道了。”
“谢谢您,郑校长。”
吴雁南觉得仿佛有戏,便拨通了石河中学的电话,正是陈浩波接的,吴雁南说:“浩波,我问过了,估计差不多吧。”
“那好,我知道了。”陈浩波也如释重负了。
四
八月一号,时间在炎热中迎来了建军节,举国欢庆,西湖中学也是空前地热闹起来,不过大家关心的倒不是什么军政大事,而是因为今天补习开始了。中国教育已经迈进了素质教育的新时期,但高考还在,摆在教师和学生面前的,就还有升学这根指挥棒,没有人不在苦思冥想地寻求良方,没有人不在争分夺秒地挤着时间。暑假如此之长,别的学校都在补习,西湖中学不搞时间战,那真是自暴自弃呢,简直是全校一起慢性自杀!所以八月一号,西湖中学也准时开学了,谁还管得了炎热酷暑,谁还管得了学习效率,能教多少教多少,能学多少学多少呗,哪怕每天只能给学生灌进去一点点,那也是一点点的进步!
对清贫的园丁来说,这真的是既实惠又有远见卓识的一招。说实惠,那是因为每个来补习的学生都要交纳补课费,每位参加补习的老师都能分得一杯羹。说有远见卓识,叶县百姓的口头上流行一句大实话,叫做“粪筐背多了不能不拾两泡狗屎”,课补多了,学生的成绩总会有所进步,高考自然丰收,高考丰收了,高考奖金便有了。听说上一届奖金又不少,是个多么大的诱惑啊!因此在西湖中学年年能带高三课,不仅是能力的象征,也是收入的证明,自会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能在暑假参加补课,自然不会丢人一等;若是两者皆无,那你在西湖中学可就是人下人了,别人只看你有没有符合这个标准,哪管你有什么客观原因或是内心的苦衷!
源于这些,吴雁南在放假的二十来天里,心里自是比别人炎热了许多倍。但他不时又想,不就是两个班的高二语文吗,补一个月课热得臭死,也不过千把块钱的收入,和高三老师相比那可差得远了。
吴雁南是七月三十号接到申建文电话通知的,申建文说了这么一句话:“吴雁南,你后天来上课,你的课没有动。”听他的语气,重音显然放在“你”字上,那就是说吴雁南的课没有动,别人的动了?
一号一早,吴雁南带着狐狐疑疑的心情进了办公室,准备问问何书章,却没见到人影。看看时间,快上课了,心想一定去教室了,这个老何,工作态度总是那么积极认真。吴雁南进高二(3)班教室的时候,见程宏图进了高二(6)班。
“怪了——”吴雁南想。
下了课,吴雁南专候在走廊里,等程宏图出来了,就试探着问道:“程老师,你这是——”
“你还不知道吧,学校让我接何老师一个班课,你看,见了何老师,多不好意思。”程宏图说。
“哦,那老何只剩一个班课了。”
“不是,另一个班文道德接了。”
“怎么?”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嗨,谁知道呢,总之,何老师是留级了。”程宏图摇着头走开了。
“留级,不是说跟班上吗?”吴雁南望着程宏图的背影,嘀咕道。
“吴老师,你当然是跟班上了!”程宏图回过头来大声说,引得一些学生朝这边直张望。
吴雁南的心象打碎了五味瓶,觉得挺不是滋味,但时间不容他细想,暑假的课表排得集中,都是两节连堂,吴雁南赶忙又迈进了教室。这一次,他一点也不觉得热了,更不觉得时间难熬了。就在短短一瞬间,他悟出了一个事实,在西湖中学,能有两节课带,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呢,所以他要珍惜。
他后来才从西湖中学的一些小道消息中了解到,何书章的课是教导处主任高正其提议,经过校委会研究,最后决定全拿下来的,原因大约在于课上得不好,学生有意见。与之类似的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位老师。
不幸,在西湖中学还未扎稳马步的何教授真的要越教越瘦了,原单位不发工资,还要在这里白吃老本到九月。幸亏他老婆有一双农村人勤劳惯了的双手,在一条小巷里寻了一间房,挂出个“世纪小吃”的牌子,入行餐饮业,开始进城关以后的艰苦创业,老何便充当了跑堂兼家庭妇男,除在客人就餐时间上菜外,还要洗衣服带儿子。
老何呀老何,你还是“世纪毕业生”呢。
五
梅思月拿到了B市教育学院音乐系函授班的通知书,在一个凉风习习的晚上,来找吴雁南。
“那,我们先庆贺庆贺吧。”看着梅思月笑容满面的样子,吴雁南高兴地说。
“怎么庆贺呢?”
“我请你吃龙虾喝啤酒。”
“还不如说是请你自己呢。”梅思月笑着奚落她的未婚夫。
但笑归笑,两个人还是来到广场东边的小吃街。有人曾开玩笑说,中国人口多,但多不过叶县的龙虾,你看那每晚每晚,每个饭馆、街头排档里都推出极大的量,今天吃明天吃,吃了一茬又一茬,吃得城关到处都是龙虾壳臭哄哄的味道,龙虾还是在以贱贱的价格蜂涌上市。
但虾肉确是好东西,把头掐掉,沿着虾肚子打开,便可以抽出一条白白胖胖嫩生生带着淡红汁水的虾仁,味道极鲜美。吴雁南噙着口水,拨弄出了一条放进梅思月的碗里。
“你也吃啊。”梅思月说。
“你吃,我先为你服务。”吴雁南笑着说。
“那怎么好意思呢?”
“怎么不好意思,你把我当成你的仆人好了,如果我是国王,那么你就拥有一个最大的仆人。”
“好啊,仆人,你能给我服务多长时间?”
“不长,就一生。”
“那好,我可怜的仆人,我现在命令你把它吃掉。”梅思月幸福地笑着把手伸过来,把指头上捏着的一只虾仁塞进吴雁南的嘴里,吴雁南正好也剥了一只,同时放进梅思月的嘴里……
两个人吃过饭,正值晚上八点来钟,开喷泉的时间,广场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这是叶县前年竣工的一项伟大工程,百姓们都说,叶县的县太爷换得太勤,都没来得及给叶县留下点什么,只有上一任的县委书记大刀阔斧修了一条长达四公里的黎明大道,由南向北,贯穿了县城中心区,象征着叶县正赶上新世纪的曙光,走向光明。但黎明大道的尽头却走到一片荒地了,那不行,便在这荒地上划定二十万平方米修建了人民广场。这样以来意义更为深刻,人民广场,黎明大道,叶县160万人民都成了黎明的使者,多好!
只可惜,绝大多数人民还难得见一次这伟大的工程,广场只能成为城市的象征,乡下人是不可能夜夜打的来这广场吹风的。
而吴雁南和梅思月呢,算是幸运的,能在这夏日的晚上跻身休闲者行列。两个人手挽着手穿过人丛,走向草地,坐下来,耳边的嘈杂声便渐渐躲到了千里之外了。吴雁南揽梅思月在怀里,相恋的男女便进入了二人世界。
“雁南,我好想上脱产。”梅思月说。
“为什么?”
“可以学到真本事呀。”
“思月,你的想法很好,我也知道,你总是很追求上进的,不过——”吴雁南犹豫了一下。
“不过什么呀?”
“脱产得两年,我就三十一了呀。”
“三十一怎么了?”
“思月,我们结婚吧。”吴雁南揽紧着梅思月说。
“结婚?”梅思月的耳膜显然还没有适应这个词语的撞击,在吴雁南的怀里坐直了身子。
“对,结婚,我想有个家了。”
“可是,我们在哪儿结婚呢?”
“我们租房子。”
“可那怎么叫家呢,搬来搬去的,没个安稳。”
“思月,你听我说,如果你爱我,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我们只要在一块,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我们会幸福的,房子一定会有的。”
“这我相信,可是我还是觉得现在条件还不成熟,你连工作都没有稳定下来。”
“唉,我都二十九岁了,难道真要在三十以后才结婚吗?那时候我可能真要老掉了,徐老说我今年要‘举案齐眉’呢。”
“又是徐老,你总不能把命运交到算卦人的手里吧。”
“但我真的很想结婚,今年的年夜饭桌上能有四个人,公公,婆婆,儿子,儿媳,那该是多有诗意的家啊。”
“你就是会幻想,不过想得确实很美好,你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梅思月仰头望着天空,夜色如水,星星各有归处。是啊,二十二岁的姑娘,为了工作和生活,寄宿在姨妈的家里,她何尝不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天地?
夜里的梅思月,彻彻底底地失眠了,第二天起床,竟没能赶上去B市的最后一班车,怎么办?她在车站匆匆call来了吴雁南。
“都怪你,”梅思月埋怨道,“我昨晚没睡好,早上起来晚了,车都走完了。”
“那就明天去吧,晚一天不要紧的。”
“我都晚好几天了,通知上说今天是最后一天。”梅思月很是焦急。
“你真是太认真了,再晚几天都没事的。”吴雁南知道成人教育的情况,便肯定地说。
“你那是脱产,我这是函授,总共也就十天,迟到几天还能学到什么呀,而且我可不想第一次上学就迟到,你快想想办法吧。”看样子,吴雁南的劝说不改变思路,梅思月非哭出来不可。
“好好,我想办法。”可是B市距叶县一百多公里,吴雁南的吉安特再名牌,也总不能骑自行车送她吧。
“怎么办呢。”梅思月提着准备好的行李包急得团团转。
“我试试吧。”吴雁南的脑中闪过一个人影,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就去了电话亭,再回来的时候,满脸笑容,说:“好了,我的小天使,二十分钟搞定。”
“搞什么定啊?”梅思月仍然愁容满面。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十几分钟后,吴雁南指着一辆白色桑塔那说:“思月,专车来了。”
何涛下了车,打开车门,很绅士地往里做了个请的动作说:“梅老师,上车吧。”
梅思月惊讶了,二百多里的路程,二十元车费就到了,能让何涛用车送吗?但车已经来了,也不能不上,这已成了她去B市的唯一一趟特快了。
吴雁南和何涛一直把梅思月送到学校,等她办完入学手续,安排好寝室,几个人吃了饭,又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说得何涛在一边不住地笑。
“你比我妈还啰嗦呀。”梅思月说,眼睛里却闪着泪花了。
六
十天后的下午,吴雁南在叶县长途汽车站接到了函授回来的梅思月,人已瘦了一圈,满脸的风尘。吴雁南说:“回家吧。”
“回——哪家?”
“有我的地方啊。”
“改天吧,先生,你看我这一身汗,我要赶快回姨妈家洗洗呢。”
“那好吧,我送你。”
吴雁南提着包跟着梅思月到了姨妈家,正犹豫着不想进去,梅思月笑着说:“别害怕,他们不在家,在电话里就告诉我,去乡下避暑了。”
吴雁南便放心大胆地进了院子。
“你先在我房间里坐会儿,看看书。”
梅思月交待了一下吴雁南便进了卫生间,吴雁南坐下来,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桌子上摆着一些幼儿教育和音乐方面的书籍,还有一架电子琴,吴雁南也会一点,便弹起了苏芮的《牵手》。
把《牵手》弹了几遍之后,梅思月上来了,比初识时更长的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肩背上,细细的眉毛弯在凤眼上面,挺直的鼻梁下一双红润的嘴唇抿着,却掩饰不住甜甜的笑意。
“你弹得很好呢。”梅思月说。
“思月,过来。”吴雁南伸出手去。
“干什么?”
“让我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呢?”
“我想你呵——”
“我——也想你。”
梅思月牵住吴雁南的手,扑在了未婚夫的怀里,闻着男人胸膛上淡淡的汗味。这个可怜的大男孩,独自跋涉在孤独的城市里,远离父母姐妹,没有一个亲人,那每一夜每一夜,他都是如何度过的啊!
“雁南,我想好了。”梅思月仰起头红着脸说。
“想好什么了啊?”
“我要嫁给你。”
“真的?”
“嗯。”梅思月认真而肯定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买不起房子啊。”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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