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小雨渐渐住了,天上还布满乌云,看不见一颗星星。王文彬开了车载上吴雁南、白娟和梅思月驶上了西去西山的路。
吴雁南感慨万千,十几天前的晚上,也是这从这条路上,他一路想像着何书章悲惨离世的惨景,一面迎着秋夜的残月西去。今晚,他竟又走上了这条路,目的地依然是那座大山,但目的已经改变。他不是佛教徒,他知道许多去大山的人都不是佛教徒,但他们的心情是像佛教徒一样虔诚的。他们会不远数百里,冒着阴雨天,来上香,磕头,许愿,然后把所有自以为得到的收获带回家,期待来年如他们所许的愿望一样兴旺发达。当官的求官,经商的求财,老人求长寿,孩子求平安,青年人求发展,光棍汉求婚姻,不孕妇求生子,总之,只要你在生活里还缺少什么幸福,你就在这一天到大山上来吧。所以每年的这个日子一到,三天之内,大山就是不夜的大山了,就像人们常说的不夜城一样。
这一次也是如此,不要说是下了雨,就是大雪封山,也不可能封住虔诚的朝拜者。吴雁南一行刚到西山镇,车就进不去了,只好停下来,在一个临时停车场里交了二十块钱,然后四个人开始随着人流朝闪着远方的火光走了。
“还有多远啊?”吴雁南听到有人这样问。
“五六里。”又有人回答。
“这么远?”
“五六里还只是走到山脚下呢,还要爬山呢。”
“年年都是这样吗?”
“年年都是。”
“哦。”
“你就走吧,这是大山奶奶考验你的诚心呢。”
于是,说话的人加快了脚步,走到前面去了。
吴雁南转了头看路的两边,之所以离山这么远车辆就进不来,一是因为行人太多,二是因为本来就不宽阔的路面,边上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车辆,空出的稍宽的地方,早已搭好了红色的帆棚,里面的台子上摆满了香烛纸炮什么的。靠山吃山,西山镇的人把这句名言算是诠释透了。
“我们要买香吗?”白娟问。
“远着呢,先走吧,到了山下有的是。”王文彬说。
又走了一程,两个女人便有些吃力了,男人只好拉着她们的手。脚下有时是突起的大石块,石块小的低洼处,总是布满了泥泞。吴雁南就把梅思月的手牵得紧紧的,夫妻俩在前进的过程中,越来越感觉到,彼此必须相帮着才能前行。
终于到山脚下了,不得不令人惊叹。那里有一片几平方公里的平地,平地上较有规划地搭建着高大的凉棚,灯火通明,宛如县城里的交易市场。人声也喧哗得厉害,人群拥挤得厉害,四个人不敢再分开,白娟拉住了梅思月的手,这样,大家便相互拽着往里进了。
穿过“交易市场”,又走了一段比较长的路,便看见了一条横幅,上面写道:“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度人舟。”横幅下面是一堵长长的栅栏,只在左侧开了个小门,小门旁边有一间阁楼似的小屋,小屋的窗口上方挂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售票处。”
“到了,你们俩在这别走,我跟吴老师去买香和炮。”王文彬见人特多,路特滑,就叮嘱两个女人说。
两个女人答应后,男人就去了路边的货摊,买了一大包敬神的东西,又返回来,吴雁南赶紧抢在前面去买门票。门票买来了,递给王文彬的时候,王文彬也递过来二十元钱。
“这是干嘛?”吴雁南不要。
“那不行,到了这里,各人都得花各人的钱,否则大山奶奶分不清谁是谁呀。”
这话倒似乎有理,吴雁南就把钱装进了口袋,四个人拿了门票,一看,都觉得制作得满精细的,就像大城市公园的门票一样,上面也写着话:“替父母求生净土始言大孝,为自己广种福田方报佛恩。”由此就可以知道,这种习俗已经延续了多长时间,人们在策划每一年的庙会时,都在不断地进步。
刚要进山门,吴雁南的肩上挨了着实的一拳,扭头一看,陈浩波和几个石河中学的同事正冲他傻笑着。
“你们也来了?”吴雁南万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故人。
“来了,还有好多呢,都走散了。”陈浩波说。
“票买了吗?我们上山吧?”吴雁南说。
“山肯定要上的,你想不想见一些老熟人?”
“什么意思?”
“我们几个刚才在这儿等人,该等的没等到,倒是把平时的许多熟人都等进去了。”
“平时的熟人?”
“是啊,什么人都有,钱正明也来了呢。”
“嗯,我和白娟也见到不少,还看到你们的那个郑校长了。”梅思月说。
“上山吧,再不上大山奶奶要说我们心不诚呢。”王文彬催促道。
于是,大家放弃了陈浩波的所谓的主意,交了门票,进了山门。抬眼望一望,山路还算平坦,便争先恐后地向山上涌去,不一会,石河中学的几个老师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但是,走不到一里地的时候,山势开始变得陡峭。尤其是路面,不知是拿不出资金,还是这种带有迷信色彩的朝拜引不起领导的重视,还是没有人敢在这里大张旗鼓地闹腾。总之,那山路是没有台阶的坡面,只是一年一年,人们走得多了,才成了路的模样。但是,山石有时候很嶙峋,有时候又很泥泞,让人迈出每一步的时候都得格外小心。就算这样,仍然不时地听到有人摔倒的惊呼声,和相互的叮嘱声。
四个人连成一条线,又上了半里路,山坡变得更陡了,两个女人不得不松了手,走到边上来,男人扶着路边的松柏和大石块,女人就抓住男人的衣服。后面的人渐渐只能望见前面人的背,腰,最后是臀。梅思月已经喘得厉害,并且穿着毛衣的身体早已大汗淋漓了。
“歇一会吧。”她叫道。
“不行呀,王文彬他俩走到前面了。”
“他们年轻,我比不了呀。”
“那也好,来,在这石头上坐会吧。”吴雁南看看周围,也有走不动在歇脚的,就把梅思月扶到一块石头上坐下。后面涌来的人就只有绕道而行了,梅思月觉得这样拦着别人的路很不好,就又自觉地站在了最边上,靠上了一棵树。
她刚站起来石头上便坐下一个人,这里是半山腰,山下的灯光照不到这儿来,山上的香火又被树林紧紧隔住,吴雁南只能在依稀的光线和那人佝偻的背部判断出她是一个很上了年纪的老人。
“老人家,你多大年纪了,也来了?”吴雁南正在疑惑,就听到同样疑惑的人发问了。
“七十三呀。”老太太说,牙齿明显地不关风了。
吴雁南明白了,七十三八十四都是人们常说的鬼门关,老太太来,一定是求大山奶奶赐给阳寿的。
老太太歇了一会,又起身往山上走了,看她那吃力的样子,不是在登山,显然是在“爬山”,是真正的“爬”。愿大山奶奶能够看到她的诚意,赐她所要的一切吧。
老太太刚走,又有人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嘴里喘得牛一般的响,细看那人,粗壮得像条牛,吴雁南猜想这个胖家伙肯定是个老板,要不就是政府部门的职员,来求财或求官的了,但这一次没人来发问,他只好把疑惑压在心里,拉起梅思月,也往上赶了。
现在,我们的主人公带领着和他自己一样虔诚的妻子,和许多香客一起,在越来越接近垂直的潮湿的山路上,三步一歇地往上攀。他攥着妻子的手,紧紧的,但仍然避免不了脚下的一次次打滑,终于,一个趔趄,梅思月趴在了路面上。
“哈,离山还远呢,在这儿就开始磕头啊?”有男人的戏谑声响起来。
吴雁南慌忙拉起妻子,也许本来身体就挨在地面上,梅思月没有摔得太厉害,没有叫疼,笑了笑说:“大山奶奶,看我的心灵不灵啊?”
“灵,大山奶奶肯定看得一清二楚了。”吴雁南说。
也不知为什么,越接近山顶,夫妻俩越觉得心灵的平和与舒畅了,也许大家都是如此吧,不然怎么会年复一年地来这儿,风雨无阻呢?人啊,就是这样,总得有一个信仰,才活得充实。有人说中国人没有信仰,简直是废话,让他今晚来大山看看,哪个人的心中没有亮着一盏明亮的灯?
二
就这样磕磕绊绊的一路爬行,终于上到山顶了,风携着浓浓的香烟,把人的鼻孔灌得出不出来气。夫妻俩一边用手扇着面前,一边东张西望地看。只见远远的地方,像是很高很高的天上,蜿蜒曲折地有一条细细的长龙在流动,一直伸向火光如豆的远方。他们知道那是正赶往这里的朝拜者的车辆,这注定要是一个不眠的夜晚了。正看着,白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抓住了老同学兼亲家娘子的手。
“哎呀,我们好一路追呀,你们倒真快。”梅思月看见了白娟,高兴地说。
“走吧,前面就是香坛。”王文彬带头向最高点走去。
这是一个特别的祭奠领地,人们的到来完全是因为美好的愿望和虔诚的膜拜。大山之顶并没有庙宇,香坛也只是乱石堆砌的一个圆形花坛样的大池子。池子里面香火旺旺地燃烧着,周围聚满了香客,有的在作揖许愿,有的跪在地上专注地磕头,还有刚到的,拿出香和炮,看准香坛,扔过去,等待着香火旺旺地被点燃,等待鞭炮声噼里叭啦地响起来。
跟着大家一起烧完了香,吴雁南由梅思月拉着,跪在了湿漉漉的石子上。夫妻俩一声不吭地闭着双眼,吴雁南听见妻子口中念念有词,但在人声嘈杂中,听不清什么,能听清的只有自己心里的三句话:
“求大山奶奶保佑我的父母和岳父岳母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求大山奶奶保佑我的女儿聪明活泼,健康长大。”
“求大山奶奶保佑我和妻子事业顺利,心想事成,多多发财。”
求完了,他便连叩了六个响头,站起来,望着同样站了起来的妻子微笑了。
在香坛的另一侧,有一片平地,地边上长着些松树,王文彬带头摸向黑黑的树干说:“求柴(财)呀。”
吴雁南跟了过去,看着王文彬像猿猴一样爬上了树干,不知怎么办好。
“上来呀,亲家。”王文彬在树上喊。
“我不会上树呀。”
“那不行,自己的柴自己求啊。”
吴雁南听了王文彬的话,就走向旁边的一棵松树,狠了狠心,要爬树了。他把双手在树干上比划了一下,树干不是太粗,两只手掌差不多能合围。只是脚下没有蹬头,只好脱下皮鞋,开始往上爬。爬有一丈来高的时候,他有点心慌了,四肢紧紧贴在树干上,朝上望一望,天虽然昏黑,但远处香坛里的光,还是映到了这里,即使微弱,也足可以让他看见,他还得爬一丈多高,才能够得到松枝。也难怪,大家都来折这柴,这松树枝便越来越高了。
“亲家,怎么样啊?”王文彬的柴已到手,站在树下紧张地问上面的攀登者。
吴雁南哪里还敢说话,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四肢上来,所有的希望都聚到树上的一个细枝上,一点点,一点点,他往树稍上挨了。
“雁南,你小心啊。”梅思月突然叫了一声。
吴雁南手一松,身体便往下滑了,他听见下面“啊”“啊”的惊叫声,他就把胳膊和腿用力在树干上一夹,人又停住了。接着他又一点点地往上爬,往上爬……
下面的三个人,仿佛等了很久很久,尤其是梅思月,望到最后,连头都不敢抬了,只一个劲地在那儿说着一句话:“大山奶奶保佑,大山奶奶保佑。”
终于,忽的一声轻响,从树上掉下来一个黑色的东西,那是一截树杈,就是大家所说的“财”。吴雁南过了一会,也从树上平安地下来了,只是站在地上好一阵,他都没有移动,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会爬树了,而且是在夜里,爬得那么高。呵,简直像是做了一个梦。
两个女人手牵着手,两个男人手提着财,走过香坛,挤过或磕头或作揖或默默祈祷的人群,往下山的方向走了。路的一侧,有许多小卖部小摊点,风,吹着香烟,把这些摊点团团地罩着。
“这都是受过香火的,求点什么回去呀。”王文彬说。
几个人就离得摊点近近得走着,边走边看。
“我想求一面镜子,挂在门头上,驱邪的。”梅思月说。
“好啊。”夫妻俩就停在了一个摊点前。
梅思月选了一面背后映着八卦图的镜子,又选了一个菩萨项坠两个佛坠,她是相信男带观音女带佛的,正好给一家三口人都求得一个。吴雁南问了价钱是六十元,也不讨价还价,就付了款。王文彬和白娟也买好了东西,四个人才相扶相携着往山下去了。
该拜的仙拜了,该许了愿许了,该求的财求了,大家都很满足。只是吴雁南下山的时候,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感觉胳膊和腿的痛了,他知道,那是上树留下的杰作。要不是已到了九月天气,穿得还不算单,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的后果呢?也许这就是大山奶奶考验自己诚心的一种方式吧,希望往后的日子,会像自己许下的愿望一样来过,希望这手中的松枝针针都能变成致富的钞票啊!
三
看来,心诚则灵,这话一点都没错。拜过大山奶奶之后没几天,夫妻俩都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总共有两千来元,还不要交房租,不要交电费,把个梅思月喜欢得什么似的。晚上睡在床上,还没忘把钱拿出来再点一遍,有点看大山奶奶是不是又额外让那钱增加了似的。但数着数着,她不平衡起来了。
“你送给钱正明的两千元钱算是扔到水里了。”梅思月嘟哝着说。
“是呀,我现在也没请假,也没打工,给他两千块钱,这算哪回事呢。”
“早知道这样,当时就不该给他。”
“要不,我去把它要回来?”吴雁南突然认真地看着妻子说。
“你开什么玩笑?怎么要啊?他要是假装不知道呢?你能明白跟他说,收我的两千块钱给我!”梅思月倒又理智起来。
“两千元呢,父亲病得那样,都舍不得花几个钱治,两千元随便就给人家了,我心里不甘。”
“是啊,两千元钱对他们来说,就一点点,可他不知道我们用处大呢。但我想肯定不好要的,你想,他要是愿意给你,从四月到现在都半年了,什么时候不能打个电话叫你去拿,或者来城关时给你带来。”
“你想得美,这件事啊,送是我们主动送的,想要还得我们主动要。”
“怎么要?”梅思月听丈夫说得似乎有鼻子有眼的,就凑近丈夫问。
“我也没有好办法,只有到他家去了,按理说他是我老师,又在一起工作过,不至于我到他家他也不给吧?星期天我就去,就说能不能领点工资,等钱用,看他怎么说?”
“行是行,但要是这样做,要钱的意思不就太明显了吗?”
“肯定是这样啊,怕明显,只有不要,但两千元,也没个名目,我还是去要回来,大不了,再买箱酒送他。”
“他要是不给,你又得贴上一箱酒钱。”
“不会的,我想他会给的,去试试吧,真不给算我们倒霉。”
夫妻俩商量了小半夜,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决定星期天回趟老家看奇奇,正好经过钱正明家,就买箱酒进去坐坐,提到工资的事,看有没有“那个”的可能。
星期天说到就到,夫妻俩准备了一番,吴雁南骑着摩托车,带着梅思月就上路了。到了富农镇,夫妻俩都有些忐忑不安,但既然来了,如果不进钱正明家,下一次的机会便又在猴年马月了。就互相鼓励着进了一家烟酒批发店,本来就打算花个百十元买箱酒,但总觉得就像法码一样,加重一点,保险系数就大一点,结果花了二百还多一点。买好了酒,吴雁南把车和梅思月都丢在半路上,一个人提着酒箱向教育组的大院子走去。
他忽然又想,万一钱正明不在家怎么办?赶紧掏出电话,拨了过去,谢天谢地,正是主任大人亲自接的,吴雁南算是放了心,但仍然心跳有些加速地进了钱正明为他打开的大门里。
“雁南,你来就是,还带这东西干什么?”见吴雁南把手中的酒箱放在墙角里,钱正明说。
“看看老师呀。”吴雁南信口说道。
“雁南,这学期还好吧?”钱正明很关心地问。
“还好,钱老师。”
“这一趟回富农有什么事吗?”钱正明仍然关心地问。
“是这样的,”吴雁南犹豫了一下,说,“我女儿在爷爷奶奶带着,我父亲身体不太好,这次要到省城去看病,但缺钱用,我想来问问梅老师,我们的工资能不能借一点用。”
“工资?”钱正明像没听明白吴雁南的话,或者说觉得面前这个三十多岁的人问话也太天真,就撇了撇嘴唇笑了,说,“这可是镇里规定的,我不能开这个口,先给你,那其他人怎么说啊?”
“可是,我特别需要——”
“谁不需要钱啊,这我知道,你要是缺钱用,从我私人这儿借都行,但工资我确实没办法。还有,你有两千块钱在我这儿,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带给你,正好你今天来了。”
“钱老师,那个和我今天来不是一回事。”吴雁南一听钱正明提到两千元的事,倒有些难为情起来。
“那不行,别说你没出去,就是出去打工了,该帮什么忙只要我能帮得到,都不会不给你考虑的,我们什么关系,这个你想我会要吗?”
钱正明一边说一边已经把钱找出来,往吴雁南手里塞了。吴雁南躲着,但没躲过几个回合,把钱接了,这一接就再也没有往回退。就这样,两千元钱物归原主了,吴雁南把那一卷钞票在手里把玩了一会,终于装进了裤兜里。
“关于你们借调人员的工资,我一直在和镇里争取呢,不说全给了,总得给一点吧,都又没出叶县!后来镇里有点松动,说是看今年增补的工资能不能发放给你们。”
“真的?”吴雁南激动万分地问。
“估计不会有什么差错。”钱正明说。
“那太谢谢钱老师您了。”吴雁南感激涕零地说。
又谈了一会,时间渐渐接近中午了,吴雁南坐不住,瞅了个机会,就逃也似地别了钱正明,径直跑向了妻子等他的地方。
丈夫三言两语,梅思月便明白了全部过程,高高兴兴地坐上了摩托车,一路顺风顺水地回了家。
四
父亲母亲迎了出来,奇奇抱在***怀里,听到摩托车的声音,乐得直笑。梅思月赶忙红着眼圈跑上去,拍了拍手,张开双臂,奇奇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就伸开两个小胳膊在***怀里扑腾着要进妈妈的怀抱了。等到梅思月把她抱过来,就一个劲地用小脸在妈妈的脸上摩着顶着,把梅思月的眼泪顶得满脸都是。
接下来的时间,谁也无法把奇奇从妈妈的怀里抱走了。母子连心,正是这样啊,十好几天没见到妈妈,奇奇不但还认识妈妈,而且和妈妈更亲了。
但两个人只能在家里吃一顿中午饭,父亲的身体也不像吴雁南在钱正明家里说得那样严重,那不过是他为了达到目的采取的一种手段。他把两千元中的五百块给了父母,让他们给奇奇和他们自己买点该买的东西。趁奇奇睡了午觉的时候,吴雁南骑上摩托车带着流着眼泪的梅思月走了。离城关还有二百里地,骑得再快也得两个多钟头啊。
到县城的时候,刚刚下午四点多钟,吴雁南想起了叶家宝,就对妻子说:“天黑还早,赶脆我们一块找老叶去。”
“干嘛?”梅思月同意丈夫的建议,又随口问了一句。
“有几件事想和他说说。”
叶家宝只带高一课,周末也没什么事,闲呆在家里,就像是专等吴雁南夫妇的到来一样。老朋友相见,自然特别高兴,还没等吴雁南开口,叶家宝就先说话了:“星期天跑哪去了,找也找不到你?”
“哦,回老家看女儿了,你找我了吗?怎么不打手机呢?什么事啊?”
“也没什么事,就是顺路,进了东湖路小学,但你家里没人。”
“哦,我这趟回去还见到钱主任了呢。”吴雁南说。
“怎么?”
“他给我透露了一件事,说今年寒假可以领到一部分增补的工资。”吴雁南神秘地说,他相信叶家宝听了,一定会山呼万岁。
“总是这么说,我早就知道了。”可谁知叶家宝的表情极为平静。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吴雁南倒惊讶起来。
“大山庙会那天晚上,我见到了老钱。”
“哦,那天你也去了啊,我只听说他去了,但没碰见他,你去了怎么没说一声啊?”
“我跟秦明阳一块去的。”
“许愿了吗?”
“当然了,不过我只许了一个愿。”
“哦?”
“希望能把我们的关系转过来,我觉得求大山奶奶比求那些当官的要容易多了。”
“你这想法不是没有道理,”吴雁南笑了说,“就像我前几年,老是认为我买彩票中奖的机率会比调动关系大得多一样。”
“事实上呢?”
“事实上,操,差不多大。”
“为什么这么说啊?”
“因为我到现在也没中大奖,关系也没调过来。”
“有道理,有道理。”叶家宝点着头说。
“那,老钱既然跟你也说过,不知秦明阳他们知不知道?”
“秦明阳知道,赶庙会那晚上他也在场,其他人我就不太清楚了。赶明儿我问问,要是大家都知道,就一块商量商量,看用什么方法能把工资拿来一点就好了。我听富农不少人都说说,那钱并不在镇里,都在老钱那儿,他设有一个小金库呢。”
“那得想点什么法儿。”吴雁南附和道。
“什么想法儿,明摆着的事,是自己怕钱攥多了出事,想叫我们意思意思,赏我们一点,堵堵嘴呗。”
“不管怎么说,能领来一分是一分,快和他几个联系一下吧。”
“好咧。”
五
神通还算广大的叶家宝,这回也费了不少周折,几个星期以后,才集结了一批来自富农镇的借调老师。这里只说在高中教课的,一中、二中、西湖中学共有七个人。大家实行**式的平均分配制,从叶家宝的高中同学也是吴雁南的石河老乡赵伟那儿买了两箱五粮液两箱茅台,又租了赵伟的出租车,黄昏时杀进钱正明家里,大有七剑下天山之势。
钱正明春风满面,笑容可掬,先是当着七侠之面,发了一番感慨。
“其实我知道,你们在城关中学里,都是顶梁柱级的人物,按说像你们这样的老师,城关正是特别需要。但政策又归政策,无规矩不成方圆,而且政策不是针对哪一个人,所以大家要理解我在执行这些政策时的苦衷啊。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和你们之间,不是同事,就是师生,有的还是亲戚,怎么能不为你们着想啊?我知道当老师本来就不富裕,就到镇里跟书记乡长争取来争取去,挨了不知多少次骂,这才为大家争取到增补工资这点福利,每个人多少不定,大约就在两千元左右吧。”
既然主任把这话挑明了说,大家也没得再补充提问的必要和余地,有的只是千恩万谢,仿佛钱正明要自己掏腰包给大家无偿的支助一样。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侠士,敢把工资和本来就该是自己的理念连在一起。所以钱正明的一番表白,简直让他们有如天降馅饼般地欢悦和感恩。
钱正明做东道主,请大家吃了晚饭,吃过饭,气氛很好,大家又陪着他们的大恩人扎金花,钱正明很轻易的又赢了几百元钱。七个人这才和钱正明握了手,低着头,笑迷迷地上了车,就着夜色一路说笑着奔向了城关。
从去钱正明家到放寒假,也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其间发生的事情可谓数不清,但富农镇借调到城关的老师却都无心去理会了。他们在等着一个电话,一个同样的电话,一个来自富农镇教育组的电话,一个叫他们回去领钱的电话。只可惜,期终考试都进行了,这电话却迟迟没有响起。
难道,增补工资不再像往年一样,学期结束前发放吗?吴雁南知道其他人很关心,但还是禁不住打了陈浩波的电话,一问知道,一个星期以前,钱就到了老师们的手里了。
怎么办,在这儿干等着?不行,得找他们商量。吴雁南立即拨通叶家宝的电话。
“老叶,我是吴雁南。”
“我知道,雁南,可能又是一场骗局。”
“怎么,”吴雁南有了预感,特不祥,“他说不给吗?”
“也没说不给,只说让再等等。”
“马上就放假了呀,离过年也就十几天,到时还找谁呀?”
“我也这样想,他是不是要来个缓兵之计?”
“问过秦明阳了吗?”
“问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像我们一样,老钱对付他,还不容易?”
“那怎么办?”
“不行,过年到他家里要。”叶家宝很愤怒地说。
“别说赌气话,叫等就等等吧,几年的钱,好几万都没拿,这时候为两千多块钱跟他急,不太好吧?”吴雁南说。
“哟,你什么时候虑事这么周全了啊?”叶家宝气极之时,语调里自然也带着挖苦。
“还能怎么样啊,你有本事搬石头砸天我看看?”吴雁南也有些生气,在这个老朋友面前也不掩饰了。
“你倒没什么,你知道那五个人说我什么?”
“还能说你什么吗?”
“说我,说我是老钱的托,替老钱骗大家的酒呢。”
“他们也真想得出来。”吴雁南笑了,觉得这些家伙也真是为钱红了眼。
“想得出来?谁让当初集体送礼是我牵的头呢,这回钱的事眼看要黄,他们不敢拿老钱怎么样,还不是在我头上撒气?”
“那就让他们撒吧,你当初也是出于好心,他们总会清醒过来的。等到有一天,老钱真把咱的小钱给了,他们还得回过头谢你,请你喝酒呢。”
“你倒理解我,嗨,不说了,那就等吧。”
六
大家就又耐心地等下去,期末考试结束了,试卷批改完了,分数统计好了,补课费也领了,假也放了,年货也买了,结果都在接近年关的三五天内回家过年了。然而,钱正明的电话,就像海底沉船一样,没有任何消息。
但是,我们的主人公吴雁南老师,不是一个看不开的人,虽然他明白,钱正明事件不过是玩了大家一把,也许是他出于谋略,也许是他出于无奈。的确,他并没有明说,你们谁谁该给我送茅台五粮液了,是可笑的园丁们,自己把一节课十五块钱的报酬铆足劲攒够了,硬感恩戴得地买了酒给人家搬过去的。
加上出租车费、扎金花输掉的,每个人多开销了八百来元,相当于在县城带三个班课近一个月的收入。贪他一斗米,失却半年粮。争他一脚豚,反失一肘羊。机关算尽太聪明。偷鸡不成蚀把米。古人已经总结得够多了,活该!
现在,吴雁南仍然很是满足,虽然牺牲了许多时间,牺牲了酷爱的午睡,牺牲了与女儿奇奇的天伦之乐,但半年的辛苦,换来的却是沉甸甸的钞票。他这一学期单补课费就拿了六千多元,真好。高三(8)班主任要是由自己带,收入岂不更多?但想想石德厚的丧父之痛,也就同情并理解一切了。何况,石德厚在要与吴雁南分享班主任补贴无果之后,还给奇奇买了好几罐奶粉呢。人,要学会知足和感恩。
生活啊,就这样下去吧,他吴雁南有的是手,有的是教学的头脑,他会在讲坛上勤奋耕耘,发家致富的。过年的晚上,他跟在母亲的后面,在所有烧了香的地方,都虔诚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又冲大山的方向,默默地把当初许过的愿望又向大山奶奶重新祷告了一遍。他相信大山奶奶会看到他家的一切的,看到父亲的体弱,母亲的年迈,妻子的操劳,女儿远离妈妈时的孤独,看到自己内心常常压抑不了的低人一等的痛苦。
是啊,这四五年来,他一个当老师的,竟然置身校园和讲台,却感觉和别的园丁不一样。过去没有人理会,现在有了大山奶奶,有了神灵,一切可能就是另一番样子了吧。
吴雁南边想边摆好碗筷,天一直下着小雨,至晚也没有停。他看到父亲又在为在哪个地方放炮感到犯难,就帮着把鞭炮挂上了树干。然后,他看见母亲拿着一只水桶要去提水。在乡里有一种说法,正月初一不打水,所以母亲要把水罐灌得满满的,吴雁南赶忙把桶接过来。
父亲已经把鞭炮点燃了,噼里叭啦地响起来,吴雁南就去了屋后面的水进旁,系好井绳,把桶放了下去。当他认为该把水桶灌满的时候,就用力往上一拉绳子,人却差点一个趔趄倒向井台外了。直觉告诉他,那轻轻的绳子的另一头是怎么回事了,提出来一看,水桶果然不在绳子上。
他慌了,赶忙取来一根长竹竿,绑了钩子,他小时候也常会把水桶弄掉井里的,就用这种方法打捞。可是这一会,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捞不到。
他怕大家等急了,就赶忙跑回屋,却看见父亲的脸色过于严肃。他不便去问,只好偷偷告诉母亲刚才在井边发生的事,母亲听了,张大了嘴巴,半天才说:“别告诉你爸。”
“为什么?”
“他刚才鞭炮只放响一半……”
“啊……”
吴雁南默默地跟着大家坐在了桌边,心里盘算着桶的事情。父亲开了酒,摆好杯子,见自己碗里有些水,就拿起来,把碗口朝下,想把水倒尽。可谁知那小小的碗儿,竟从他的手里滑了下去,“啪”,等父亲弯腰再拾起来的时候,已是两半了。
“老天爷不给我饭吃啊。”父亲很忧伤,眼角挂出了两滴老泪。
“没事的,爸,岁岁(碎碎)平安啊。”梅思月说。
“好吧,事不过三,希望不要再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听了父亲的话,吴雁南心里一紧,他和母亲最明白,第三件事已经发生过了。难道,来年真的不是一个好年景?
一家人小心翼翼地吃了年夜饭,看了联欢晚会,睡了觉。可是,这一晚,最没有瞌睡的就是吴雁南了,他挨到下半夜,于寂静的夜里听了听从各屋里传来的酣声,就悄悄起了床。他按照母亲昨晚偷偷的吩咐,点着了三柱香,装进香碗里,端到了井边,把香碗在井台上放好,连着磕了三个响头,为父亲许了平安愿,就拿起昨晚的竹竿打捞。
这一回,巧了,竹竿刚伸进水里,就触到了硬硬的东西,他慌忙往上一点一点地拽,竹竿沉沉的上来了,另一端的钩子上真的挂着那只可爱的水桶。
他放好竹竿,又趴在香碗前磕了三个响头,才提起桶蹑手踊脚地进了厨房。
他知道现在已是2005年了,他为桶的失而复得心情多少高兴了一些,同时,烧香许愿,也让他多少平静了内心的遗憾。
感谢大山奶奶,让我的父母长命百岁,让我的女儿健康活泼,让我和妻子事业有成!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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