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世坤听罢,仰头喝了一口酒,啧啧道,“每一个见了锦娘的人都有如此疑问,”他的目光忽的转为悲凉,望了一眼锦娘方才的坐处,叹一声,“王子有所不知了,那崔锦娘是我麾下一员猛将,薛澈的遗孀,十八年前与栖柠一战,随夫出征,为军中医女,”他望了一眼江安,徐徐说道,“可惜命途多舛,一战失利,全军覆没,薛校尉不知所踪,锦娘为敌军所俘,为逼问校尉行踪……哎,”左世坤叹了一声,目光凄然,轻声道,“锦娘身上的伤,便是那时所留。”
“什么?”韩奕忽的惊起,翻了金杯,一拳擂在桌上,咬牙道,“这帮畜生!”晏青松手中羽扇轻摇,声音也变得哀婉起来,“战场刀剑无眼,纵然是伴于身侧,尚可能失散,锦娘不过军中医女,又怎知校尉下落?”
江安听闻,愣了愣,心里泛起莫名的哀伤,径自喝了杯酒,念一声,“孤苦伶仃,那也凄凉。”
左世坤见王子哀伤,抬手示意身侧女子小心伺候,自己摆了摆手,笑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现在新吾也对锦娘多加照顾,她为人和善,相处多了便也不觉她容貌可怖了,哦,”他仿佛记起了什么,拍拍脑袋,陪笑道,“听了琵琶曲,我竟将正事忘了!”他顿了顿,向身后女子道一声,“你且唤修杰前来。”女子领命,起身而去,他望了一眼江安,笑道,“新吾城小,可不比帝都,王子亲至,守卫自然是加强许多,我这里有一名少年,自幼为锦娘所养,为人机灵,武功倒也不错,还望王子不弃,这些日子,许他伴于身侧,护得安全。”
话音未落,便见方才身边侍女领了那修杰过来,向着众人行礼,江安抬眼打量了那少年一番,见他生得俊秀,明眸皓齿,屈身行礼,抬眼笑问一声,“王子安好。”虽是年幼,脸上还留有些许稚气,但那眉宇之中透出的英气,竟和江安的贴身护卫洛杉有几分相像。江安蓦地想起留在万安宫的洛杉和半秋半夏他们,一时间有些失神,竟是忘记了抬手让他起来,那少年笑了一声,露出白白的牙齿,再问一句,“王子安好?”江安这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笑道,“好生机灵的孩子!”抬手示意他起身。修杰听了,咧嘴一笑,忙上前一步,仗剑立于江安身后。江安略微回头,见他如此机灵,不觉心中大喜。
左世坤见了,抚掌而笑,“如此,甚好,甚好。”他盯了修杰一眼,严肃道,“你可要好生护得王子,若有闪失,定不轻饶!”修杰咧嘴一笑,响亮地答一声,“是!”
晏青松此时吃着城主府的佳肴,指着城主,眼眸轻转,笑一声,“左城主,你可真是考虑周全啊,王子初来,美人有了,佳肴有了,绝音有了,”他看着修杰明亮的眸子,笑一声,“连护卫都有了,哈哈。”
“哪里哪里,都是世坤该做的。”左世坤浅笑一声,接过身后女子递上的酒杯,抬手示意,“请。”众人见状,亦是接了酒杯,道一声,“请了。”
聊阴城外,叶缙挥师北上,驻扎聊阴城南三十里。三万大军列字排开,成虎狼之势,蓄势待发。主将栖柠王族世子叶缙,更是视聊阴为囊中之物。炎炎夏日,此番却是梧桐细雨,风过雨斜,几只飞燕侧身而过,低眉而语,逐着几声惊雷。帅帐之外,一紫衣女子持伞而立,紫纱遮面,目光悠远,透过雨帘,望向横琴江畔,几欲透过江水,逐向云端。玲玲细雨微斜,自伞骨滑下,转瞬淹没尘埃。竹伞不挡寒风,几欲零落,她黛眉长敛,手里紧了几分。原本衣袂飘飘,不一会儿便兀自沾湿。
身后有白衣女子纤手拨帘,撑了竹伞,向前一步,抬手微吟,‘公主,帐外风大,还是进帐吧。’
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紫衣女子依旧目光悠然,望向远方,似在憧憬,更有些失神。白衣女子看那细雨漫了纱衣,心里微酸,上前一步,揽了她的肩膀,柔声道,‘公主!’
那紫衣女子眼睑低垂,任由她扳过肩膀,目光却是坚持着,扭头望向远方。直到步入帐中,放下帐帘,才垂下眼睑。
她转头望一眼帐中海棠,身影顿时略微颤动,抬手轻指,喉间发出沙哑可怖的咿呀声。
那白衣女子皱了眉头,忙上前,一把扯下那盆中海棠,扔进雨里,抚了她的肩头,柔声安慰道,‘公主若是喜欢,让世子重新送了便是。’
那紫衣女子见状,竟快步上前,一把拉开帐帘,痴痴地望着那雨中残花,眼中竟显出几丝悲戚。
那霏霏细雨淅淅沥沥,到了黄昏,才渐渐停止。此间虽是夏日,阶前点滴,却藏了几分秋意。紫衣女子纤手拨了轻纱,探头一望,只见夜色渐浓,似乎想起了什么,垂了眼睑,一时默然无语。
而在此时,栖柠帅帐之中,一男子身着金甲,剑眉浓目,屏退了左右,一人煮了一壶清酒,卧于帐中兀自浅酌。此番出战,看来栖柠王是鼓足了信心啊!江安,江安。叶缙喃喃念着,嘴角突然出现一抹冷笑。想起自己多年之前曾与其交手,那时的自己,年少轻狂,自恃才高,甚是轻敌,昔年一战便知棋逢对手,一战失利,狼狈败走,心中却终究不服。待自己重整旗鼓欲一雪前耻之时,却听闻江安激流勇起,交出了兵权,从此不再上战场。而此番出战,竟是为紫苏夫人所设计,让那东莱王只给他一万兵力,借刀杀人而已。自己率兵与自己的劲敌打一场必胜的战斗,着实是无趣了。念及此,他目光一凛,冷笑一声,将手中清酒一饮而尽。那大将叶缙,为栖柠王室公子,剑眉刀目,气场雄浑。为人性格豪放不羁,屡立战功,颇为自负,喜饮酒,为栖柠王器重。此番出师,对手是江安,本来颇为忌惮,只是紫苏巧妙,反间一计,使得东莱王只与了他一万兵士,尚不足自方三分之一,想到此处,他捻起酒杯,冷笑一声,“江安,纵然你运筹帷幄,此番也难为无米之炊。”
帐帘微动,听声音不像是清风吹起,他蹙了蹙眉头,不满意地一声冷哼,‘何人?’
一双小手掀开了帐篷,叶缙只听来人脚步声上拨前,却不见答话。他丢了金杯,回首便是微笑,连忙坐起身子,恭敬道一声,‘公主。’
芙蓉公主快步走到他面前,眉头微皱,她坐在他身边,拉着他的衣角,不满意地转头赌气。叶缙愣了一下,忙扳过她的小脸,柔声道,‘堂妹。’
叶水芙此时才转过头来,明眸秋水,勾勒出一轮弯月。不难想象紫纱之下,美丽的脸上必定绽开了一朵芙蓉。
‘夜里寒,你是金枝玉叶,身子又不好,如何跑来这里?’叶缙起身拿了自己宽大的披风,披于她身上,见她的眼睛如夜空繁星般眨巴着,不觉得心中一笑。纤细的手指停在空中,打出婉转的手势,叶缙微笑看着,略微沉吟,‘堂妹问我何时班师?’
他转头望了一眼壁上挂的地图,其上的红旗,已经插到聊阴城下,目光一凛,转而抚掌笑道,‘很快。’
略微迟疑,回首问一句,‘堂妹可是想念大王了?’
叶水芙低下头去,拨弄着自己衣角,眼里似有盈盈泪光。
‘我知道。’叶缙疼惜地望了一眼堂妹,婉转的手势,遮面的轻纱,无一不将他的心深深刺痛。
他很难想象,那朦胧的轻纱之后,那拥有如此清丽眸子的脸上,蜿蜒着怎样丑陋的疤痕,听着她那沙哑的咿呀声,他已经忆不起,年少时羞涩的雏女,嗓间发出的是怎样的莺啼?
叶缙握紧了拳头,看一眼身边如小鹿般灵动的女子,心里泛起酸楚,小妹,若我知道,是何人伤你的话……他望了一眼壁上挂着的剑,目光一凛,自幼年栖柠王送她去安屏山之后,多年未曾一见,只是听闻公主十一岁那年受了伤,此番相见,方知她身上的伤,如此之重,赫然是在鬼门关溜了一圈回来,方明白那日高人的那句,“有命无运,活不过十一。”念及此,叶缙看了眼前眉飞色舞的堂妹一眼,苦笑一声,不论如何,十一岁那年的大劫,她是躲过去了,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