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扬睫毛轻颤了一下,他垂着头倒是没叫太皇太后瞧见。从刚进来到现在,他一直躬身行礼,身子都没有一丝的动静。
这下,颤了睫毛算是他最大的动作了,他刚躬着的身子又深了一分,道:“臣一心许国,尚没有成婚的想法。多谢娘娘挂怀。”
太皇太后嘴角轻轻笑了笑,侍女为她掀起了珠帘,她越过裴扬,到了那黄花梨喜鹊石榴纹宝椅上坐下。
“景炎十六年的探花郎,哀家记得没错吧。你和柔嘉的驸马是同科?”
裴扬听了太皇太后的问话,转过身来,面对她的方向,又是行礼应答了话。
他和王鹏同科,太皇太后自是知晓,也没什么好隐瞒。
答毕,太皇太后的内侍给他看了座。这一坐下,裴扬就明白了。今日这事情许得说完才能走。
“当年先帝说你的家世太过显贵,不能做状元,这样会寒了寒门学子的心。如此才提拔了王鹏做状元。也因此,王鹏有机会做了驸马。你如今这般支持长公主和驸马和离,可有当年的缘故?”
裴扬没想到太皇太后问得这么直白,这一次,他端坐在椅上没有行礼,只是答道:“娘娘,臣绝无报复之心。先帝当年裁决正确,臣无异议。臣确实堪当不了榜首。”
“哀家是女人,看到的不是这个,是别的。”太皇太后双目凝向裴扬潭水一般的眸子,问道:“你九岁就做了东宫伴读,应该和几位皇子公主很熟吧。当年柔嘉日日跟着她五个哥哥一起玩,你们会不认识?”
她盯着裴扬的眼睛就是希望,能从这最不能骗人的眼睛里,看到端倪。
可裴扬神色依旧自若,只是答她,“臣与长公主并无渊源。”
太皇太后收回目光,靖远侯家的孩子,果真是不一般。
“如此最好,年纪大了,总容易多想。”她手指转了下自己的鎏金玫瑰戒指,又将手指放在宝椅的扶手上点了点,“长公主的事情,说来也容易。哀家做个主,为自己的孙女讨个公道。想必群臣也能理解。只是哀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请娘娘明言。”裴扬第一次主动对上太皇太后的目光。
只看太皇太后仰头说了句:“你记下哀家这个情,日后要还的。”
延和元年,柔嘉长公主与驸马和离。
太皇太后懿旨曰:【驸马行事乖张,宠妾灭妻,蔑视皇室。罢免兵部侍郎之职,流放边关。王氏一门,十族之内永世不得为官。驸马之母王蒋氏,出言不逊,大逆不道。念其年事已高,罚做苦役三年。】
钟漪没想到自己和离之事来得这么顺畅,更没想到太皇太后会对王鹏这么狠。
既然这婚离成了,长公主府也被弄得乌烟瘴气,她一日也不愿意待。上.书央求回宫去住。
却没想到这次被驳了回来。她问送信的黄门为何。黄门只道陛下听了谏议大夫裴大人的话,要送长公主去奉国寺修行。
钟漪本以为裴扬是个明事理的大好人,如今火冒三丈,男人果然都一样吗?去了奉国寺不是变相承认她有错吗?
她气不过,直接出门乘了马车就向靖远侯府奔去。
和离的公主再回宫里去住,合情合理,往常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怎么到她这就不行。
偏要去寺里做尼姑?
就因为她对王鹏母子和那几个妾室大打出手?
靖远侯府门前的小厮看见柔嘉长公主府的车驾,还没来得及通报,就看见长公主一袭长裙直接跃下车,连车凳都没用。
然后就觉得自己耳边挂过一阵风,长公主就没影了。
“你家少爷呢?”钟漪走得步子极快,身边的芝菡和侯府的管家都跟不上。
管家擦着头上的汗,询问着:“您,您找我家哪个少爷?”
“还能有谁!裴扬你给本公主出来!”钟漪叉着腰在侯府一声怒吼。
她只小时候来过这里,如今这路都不认得了,也不知裴扬躲在何处。
裴扬听见钟漪的声音,手里的书不注意得掉在了地上,他也没捡,顺着声音的方向出去,就看见她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自她成亲后再没见过,一年了,再见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将自己的心思沉下来几分,平平问道:“长公主殿下到访,有何吩咐?”
“吩咐!我哪敢吩咐你!我都要出家去做尼姑了!”
裴扬听她这话,知晓了来意,而后伸出手臂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长公主请随臣移步他处,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可钟漪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他的话。
“就在这说!本公主哪都不去!”
说罢,她还虚势踢了裴扬一脚,但是没踢着。
裴扬摇摇头,没理会她,转身就要走。
“诶诶诶,你别溜!”
钟漪左右看看,做出一副抓贼的样子,给自己下了个台阶,然后跟在裴扬后面到了书房。
刚来就被人将了一军,她的心情更加不爽。但好像从小她和裴扬斗,就没赢过......真是遇上硬茬了!
可她长公主便就是吃软不吃硬的,只见她一跃而起,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怎么不去做尼姑!”
总要把气势赢回来!
“公主,臣做不了尼姑。”裴扬依旧那副冷静的样子,抬眼正瞧着气急败坏的钟漪。
他的眼睛眨了眨,又收回了目光。他把一边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慢慢道:“那事是太皇太后的主意,于臣无关,您可以拿了拜帖入宫去问。”
钟漪看着眼前这个欠揍的人,对啊,这才是裴扬啊。在东宫做伴读时就总和她过不去。人前一副全天下属他最会做人,最懂事乖巧的样子。人后爬树,掏鸟窝,逃学,什么都干!
她轻哼一声,心想,自己真的是被那亡魂看到的情形给蒙蔽了,才会相信裴扬是个好人!他原本就是个道貌岸然,两面三刀的家伙。
钟漪向坐着的裴扬又走近了两步,咧嘴一笑,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把剪刀来,“你做不了尼姑,那定是能做和尚的,本公主就送你一程!都省得你剃度了!”
看见剪子的裴扬,蹭得一下站起来,他咽了咽口水,还算保持冷静地说:“你,你,这太危险了!快收起来!”
他是真的有点怕这女人疯起来,把他头发剪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啊......
钟漪看着那个还在尽量保持冷静的裴扬,咧嘴笑得更明显了些,她藐了他一眼,抬一条腿就跨上了裴扬身后的椅子......
侯府的下人都在议论,这长公主刚刚和离,二少爷就和她单独相处,怕是被老夫人知道了会怪罪。
他们这议论还没起劲,就看见二少爷逃命似的从书房跑了出来。
后面长公主拿着一把剪刀追着。
而二少爷头上的发冠七扭八歪的,头发也有几绺散乱。
这下侯府的下人都慌了神,不知道长公主这是对二少爷做什么了。
“快,把她拦下!都楞着干什么!”裴扬看着那些看热闹的人,怒从中起。他这头发都要没了,竟还有人看热闹!
可下人们哪里敢拦着公主,都怕会伤了公主玉体,但又怕公主伤了二少爷。
只能一股脑儿地放下手中的活计,跟着他们俩后面劝说着。
“公主,您慢点,别伤着自己。”
“二少爷您也慢点,别被公主伤着。”
这下靖远侯府好不热闹。
自靖远侯戍边以来,这府里除了世子裴提成婚,就再没热闹过。
钟漪跟着裴扬跑了一路,跑到假山那边是真的跑不动了。裴扬这厮身高腿长跑得太快,又会武功,如今跃到了那假山上去了。
她扶着膝盖喘着粗气,扬起手指指着裴扬,断断续续地说:“你有本事下来,别给我飞来飞去的!”
“我都说了,这事和我无关。您何必和我过不去。您有本事,去找太皇太后算账去。”
裴扬好歹是簪缨世家出身,将门之子哪怕做了文官也是勤修武艺。他如今倒是云淡风轻地看着下面的钟漪。
“你......你就知道欺负我!你有本事欺负我哥去!”
钟漪此时腿酸难耐,她本想再举起剪子追他一番,确实在没力气了。剪子被她一下子丢在地上。人也蜷缩地蹲下,累得起不来了。
她刚要骂下一句话,就看一个墨色的衣角从上面落下,她抬起头看着裴扬伸出来的手掌,再看看他背后映着的日光。
跟佛祖下凡救世一般,这人就喜欢狗熊装英雄。
她咬着牙忍着酸痛也没接过他的手,颤颤巍巍扶着假山起了身。
裴扬看着自己艰难起身的公主,伸出的手指颤了下,又急速收回到背后。
“修行一事,还有回旋。陛下与臣都在尽力。公主再等几日。”
钟漪在回长公主府的马车上,困得上眼皮和下眼皮不停打架,却还不敢睡着。
长公主府没了王鹏,却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
钟漪要芝菡从集市上买了几个面相老实,又身强体壮的家丁回来。
她刚回府,就看见那些家丁压着孙氏父女在廊下等她。
钟漪拍拍脑袋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她走到房间,让家丁把人提上来。
“我记得,王鹏以前常带你出去见人?什么清谈会,泛舟游,没少去吧。”
那孙氏脸上身上都有伤,没了王鹏,自然没人罩她,被教训了一顿,如今还面临着性命之忧,只能哭着磕头求饶:“公主,公主,是奴错了。奴真的错了。您饶了奴一条性命吧。”
钟漪喝了口茶提提神,眼神中的迷离困顿消解后,飞出一句:“你们父女二人倒是他的好狗,定然知道不少他的事情。不然他临走前也不会想杀了你们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