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忠听罢王怀安情绪激烈的一番话后,不禁也红了双眼,遥想当年,他何尝不是壮志满怀,哪怕是最艰险的时候,身边的将士接连战死,最终爱妻梁红玉上阵擂鼓,自己亲率残兵冲杀,也未曾有半点灰心。
他一生历经战争无数,征方腊、战河北,苗刘政变力挽狂澜救驾有功,据西夏,战金军于黄天荡,他本想此生已足矣,将余生都留在江山未复的疆场之上,到时马革裹尸,也算是不负大丈夫一场。
哪知道“天有不测风云”,最终在天命之年回到了朝堂,远离了那个他奔波了一生的地方,而在那个地方,有他一生都无法忘怀的抱负,还有众将的热血与誓言。
本以为回到朝堂,再也无缘于疆场豪情,哪知道今日再见当年的帐下之人,王怀安临别的一番话何尝不是打翻了他心中的五味瓶,让早已满头华发的他一时间五味陈杂。
洛北看着眼前年过半百的老将军不禁想起了两鬓先斑的岳飞,那个三军统帅指挥着千军万马,常常驰骋于大江南北,看似威望隆盛,也难免让人热血澎湃,但实际上,在挥手间也曾尸横遍野,更说不清一生当中要经历多少次生死离别,只是他们把所有的痛苦都留在心中,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独自舔舐伤口。
所以,那个看起来威风八面的地位背后也是人心最惨痛和薄弱的地方。
虞晗看出王怀安再见自己当年的主帅,难免勾起往事,而他这样一番话也让已经失去了兵权的韩世忠心中翻腾不已,可现在哪里是回首往事的时候,于是走过去拍了拍王怀安的肩膀,安慰说道:“王大哥,只要不忘初心,总有施展抱负的一天,外面的天色已经快要亮了,我看你还是快些带着诸位兄弟出城吧,免得留下麻烦……”
王怀安被他这么一说,才猛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的失态,他望着面前久久不语的韩世忠,眼角似有荧光,知道一定是自己一番话勾起了他心中五味陈杂的往事,眼看着自己曾经的老元帅在面前这般模样,也有些后悔起来。
“韩帅,我……”王怀安哽住了喉咙。
这时候,韩世忠缓缓伸出一只有些苍老的手,拍了拍王怀安的肩膀,声如沧桑的古钟般说道:“每个人都会老的,现在我就已经老了,但你们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管这个世道对你如何,一定都不要灰心,只要你心中的抱负还在,总有一天都会实现的……”
说到最后,韩世忠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他面色却极度平和,好像风轻云淡,可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这番话与其说是在跟王怀安说,还不如说是在跟那个曾经的自己告别,而平和的表面之下,是他一颗已经承认自己老去的心。
多少年驰骋纵横……多少年风霜雪雨……壮志未酬……家国未负……留下点点遗憾如血……如今,只道两鬓斑白……或在入梦间,再闻那悠悠鼓角峥嵘……一腔热血,不复沧海横流……
在这世上,每个人都会老去,每个人也都会留有遗憾,有一天当你两鬓斑斑的时候,回首往事,不知道还能否记起少年时也曾立下浩大的志向?
有多少人生来不甘于平淡,却又困于平淡,生活像是一阵绵软又锋利的风,早早晚晚,多多少少,吹乱了你的思绪,也扰乱了你的心神,人生走的路没有一往无前,
当你蓦然回首的时候,也许早已不是当初的自己。
王怀安再拜之后才终于站起身来,向老元帅告辞而去。
这时候,屋子里只剩下了韩世忠,赵瑗,洛北和虞晗四个人,韩世忠背负着双手,望着离去的部下久久不语。
赵瑗却与虞晗相视而笑。
洛北一直低着头,好像自己也突然添了不知道多少心事一样,所以这一刻的安静让他显得有些不自然。
“看来不用我介绍,你们二人倒是早就认识了!”虞晗突然开口说道。
赵瑗目光停在洛北身上,如星辰辗转,终笑道:“是啊,那一路上的艰险,要不是有洛北相助,恐怕也回不到临安……”
随后他又收敛了笑容,认真的说道:“洛北,当初走得急,都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谢谢,希望现在说也还不晚……”
“谢谢你”
洛北仍旧低着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一样。
虞晗看得出赵瑗眼里的那一丝隐隐的歉意,于是笑道:“这世上还真是有缘分这一说,我在黑店当中寻访数月,就等着将他们连根拔起,这时候洛北和一个小和尚因为误饮了神仙汤而被抓了进来,当时我一看到你就觉得有几分熟悉,没想到竟是因为你们二人的关系!”
赵瑗知道虞晗在为自己解围,他自然也明白洛北看到自己时那股惊讶和陌生源自什么,从莲花寺开始,自己和芸娘就一直被追杀。
虽然最终活了下来,但自己的存活之路是一条充满了鲜血与牺牲换来的,有数十名忠心耿耿的黑衣护卫,还有慈悲为怀的无岸大师,甚至是死在黑水骑兵冰冷箭下的溪姓老人,还有武功高绝的苦竹道长,他们的死都直接或者间接的与自己相关。
所以在回想这些人的时候,赵瑗心中也充满了愧疚,在杨再兴阵亡后的大帐外,这些愧疚突然间全部集中在洛北身上,本来他自认为对自己来说,洛北是完全可以信任的,但临别之际,他还是没能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据实相告,只是留下一个名字后便匆匆离开。
这就是他对洛北,甚至是对那些因为自己而死去的人最大的愧疚。
就在这时候,韩世忠突然说道:“瑗儿,今晚回去之后,这个案子的事你就不要再过问一句了,就让我来处置,你权当什么都不知道……”
赵瑗微微一怔,不知道韩世忠突然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虞晗,他看到了韩世忠看着赵瑗时流露出的期许之意。
“大人说的是,这件事你还是不要牵扯进来的好,毕竟朝堂之上很多事波云诡谲,人心难测,圣心更加难测,我实在是不该把你牵扯进来……”他说话的语气当中有几分愧疚之意,但更多的是隐约的担心。
“可我明明就身在其中,何况你我装作不知又怎能瞒的过众人的眼睛,梁子衡身边的那么多人都看到我了!”赵瑗也大概猜出他们的意思,但还是坚持着说道。
韩世忠却摇摇头,说道:“梁子衡现在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但只要他回去稍加查询就一定会知道,我想他一定会约束自己的手下,不会泄露一丝关于你参与今晚行动的事……”
“可是我想这件案子背后所牵连的人不可能不知道真相……”
虞晗接道:“我想这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大人之所以刻意让梁子衡把案件交给临安府,就是在告诉整件事背后主使者,我们不会去深挖他们那些大人物了,他们也就更不会自己走出来把案件牵扯到自己身上,这或许也正是一种不得已的交换,我说的可否准确?”
他看向韩世忠,这大概也是他最终放弃想要追查案件真相的主要原因了。
果然,韩世忠看着眼前的少年,满意的点头道:“根据种种迹象可以看出,案件的真正主使者很可能牵涉到宫闱当中,亦或是某位朝廷重臣,要不然不可能让一位宫里的主事公公亲自出头,而背后之人定然也并不放心,所以在暗中另外派了人手,在我们临近真相的时候突然下手杀死了屋子里的三个人,这就不难想象,那人必然是手眼通天……”
赵瑗皱着眉,微微摇头,他认真的看着虞晗,当初虞晗找他商量此事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应承下来,然后又说服韩世忠出面,就是想把这群在天子脚下横行恶事的人一网打尽,哪知道临近真相的最后时刻,居然还是因为自己的安危让他们甘愿放弃。
一切看起来竟是如此的可笑又可恨。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韩世忠何尝不想这辈子黑白分明,任何时候都去惩恶扬善,就算是当今皇上有错,我也都是当面指出来,但如今你从北面一路艰辛的回来了,所以一切就都不同了,大宋的亿万百姓这些年来受了太多的苦,他们的确需要有人站出来主持正义,可他们更需要一个可期的未来,所以……我们不要去执着于一时长短……”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韩世忠眼里的期许之色变成了长辈般和蔼慈祥的目光,而这目光全部都落在了赵瑗身上。
赵瑗微微闭上了眼睛,即便是习惯了冷静如他此刻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终于,他还是点了点头。
说通了赵瑗,韩世忠才稍稍放心了些,然后他注视着虞晗,眼睛里闪动着光芒。
“嗯,不错,想不到你这般年纪说话、行事都如此练达、沉稳,心思也足够细腻,就是不知道又是谁家的公子?”韩世忠朝着虞晗问道。
虞晗拱手下拜,然后恭敬的说道:“禀韩元帅,晚辈乃是梓州虞祺之子,名叫虞晗!”
韩世忠一听,抚了抚胡须,含笑说道:“原来是虞祺的孩子,他这个人我倒是知道几分,性子可是比老夫还要倔,所以这些年来官也是越当越小,可没想到他竟能生出你这么个聪颖的娃娃……”
听到韩世忠对自己父亲的评价,虞祺不禁在心中无奈苦笑,知道他说的虽然是直接了些,但都不无道理,而且并无恶意,所以自己也无从反驳。
“瑗儿刚回临安就能结实你这样的好孩子,老夫也替他感到高兴,以后若有机会,一定也要多到老夫的府上逛逛,陪着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打发一下无聊的时光啊!”韩世忠半是感慨,半是认真的说道。
虞晗没有想到堂堂英国公、当朝枢密使竟然邀请自己到府上,脸上也浮现出兴奋之色,赶紧鞠躬道:“晚辈谢过……”
他自然明白韩世忠的意思,抬头间去看赵瑗,又在心头暗暗点头,对于未来之数他既充满了期许,又不得不担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