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带县城东三十里,横石溪侧边,有峰名曰登龙。其山的最高处,形若一个昂首的龙头。‘龙头’后的山势绵延亘绝,如同起伏的龙身。逶迤三十余里,气势雄伟,层叠不绝,彩云缭绕间,真如一条长龙跃跃欲飞,冲入九天,壮观至极,有诗曰:“极目层峦似卧龙,就中高处彩云丛。”
登龙是巫山十二灵峰最高峰,登龙峰部也是儒门书香风雅堂的总领。自古以来,登龙峰部人杰地灵,先天频现,上任书座虚缘玄,剑座胡蝶谜,便同是出自登龙峰部。
登龙峰顶,建有一座大型山水园林,名为清漪七行园,虽在峰顶,居然人工开凿一湾小湖,园中阁楼精致,分智慧阁、宝云阁、排云殿等七座,若北斗一般围湖而建。
湖上停了一艘画舫,舱轩宽广,画舫箬篷覆舱,雕栏相望,舱前左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右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舱与舟头隔着一方白色画屏,画屏之后,端坐一人,焚香抚琴,只留一身剪影投在屏风,令人遐想。
抚琴之人正怡然自得间,忽然感到画舫稍下沉了一些,船头多出一人来与之隔屏相望,他认出来人:“虞初好友,今日怎么会有此等雅兴,来听我琴曲?”
来人似乎在苦笑:“别人都叫我风雅堂三席,或者沐云冠,只有你还唤我虞初。”
“人生在世,名字只是代号,何必在意。”
沐云冠叹道:“最后看来,我沐云冠终也只是刍荛狂夫,草莽俗子。”
“虞初好友,看来你并非是有雅兴,反而有一肚苦水。”
沐云冠又苦笑了一声:“我这点不如你,儒门先天,教出书剑双座这两名名烁武林的高足,却双双出走风雅堂。遭遇此等变故,你还能如此悠闲,泛舟弹琴。”
“哈哈。我若气急败坏,哪里还担得上是先天之名?话说,你前些日子不也新收下一个徒弟,还是大宛人士,叫什么来着?”
沐云冠枯涩道:“孜亚·合买提。”
“哦对,是叫这个。我看着你对这个徒弟还万分喜爱,怎样,天赋如何?”
沐云冠叹道:“不提也罢。”
“哎呀呀,你这连连唉声叹气,我也无心抚琴了。”画屏上的剪影搬下琴来,拿起一本书仔仔细细的翻看起来:“你有什么苦水,尽管往我这倒好了。”
“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画屏上的剪影嗯了一声:“这次去哪?”
沐云冠道:“逃。”
“哦,虞初,你惹上事了?”
“从今日之后,你我也许还能是好友,但不再是同修。”沐云冠道。
画屏后的人剪影突然小了一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友,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你又对抗所罗门王朝了?”
“哈,不愧是我好友。”沐云冠道:“西武林很快就会知道,我袭击了圆桌骑士,不出两日,应该就会来问罪。”
画屏后的人突然将香炉狠狠砸在地上,骂道:“虞初啊虞初,你怎么就不能消停点?儒门因为所罗门王朝,分裂成新旧两派,牺牲的人还少吗,天下三教,牺牲的人还少吗,为何执意要掀起杀戮风浪,给自己招祸呢?”
沐云冠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说了一堆气话,反而笑道:“你可是先天,说这番话可就算不上超然世外了。”
“你为了不连累书香风雅堂,决意离开了?”
沐云冠道:“是的,而且我接下来要行之事,危险凶恶,今日一别,估计以后再会无期。”
屏风后的人翻了一页书:“唉,你已经选好了今后的路,我还能多言吗?说吧,这次找我,有什么后事请我出手。”
沐云冠由衷的笑了出来:“好友不愧是好友,我确实有一事,请不要推脱。”
“说来吧。”
“请你代我收一名少年,入我书香风雅堂门下。”
“你还让我收徒弟,我手上的不肖子弟还少吗,一个书座,一个剑座,丢下风雅堂就跑了,你可不知道,我都不敢见那丘瑶池,看见我一次笑话我一次。”
沐云冠连忙道:“此名少年大不相同。”
“有什么奇特之处?”
沐云冠道:“我心中认定,卫哑白就是天权降世。”
听闻此言,屏风后的人将书重重砸在桌上:“原来这本劳什子《天权神曲传》是你写的?”
沐云冠知道他在看天权神曲传,尴尬道:“那倒不是我写的。”
“这种三流小说你也信,嗯,我书看的慢,怎么你也在里面了……什么,你是在大宛袭击的西武林骑士?!”
沐云冠点头道:“书中写的,都是事实。”
“你等我看完书再说。”
沐云冠真就坐在船头,闭目养身,偶尔湖中荷花下跳出一尾锦鲤,他心中仍旧波澜不惊,犹如化境。
画屏后的人看完了书,回味道:“别说,我还真想知道这个卫哑白怎么从小宛国里逃出来的,这个写词楼主也实在过分,分明是吊读者的胃口。”
沐云冠叹道:“你端着先天的姿态,从来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我也想低调装神秘,奈何实力不允许。也罢,看来这卫哑白也有些意思,我可以考虑将他收入门下,不过他若敢再去造所罗门王的反,出走风雅堂,我定会将他的狗腿打断。”
沐云冠知道好友一言既出,必然会做到,当下双膝跪地,俯首拜倒:“多谢你,好友。”此言发自肺腑,今后之路,两相殊途,屏风前后的两人,都是心生感慨,相对无言。
沐云冠继续言道:“卫哑白此人,乖张机灵,潜力无限,请好友你好生照看,适当的时机,引荐于教首。”
“你——”画屏后的人问道:“你是想让他继承[神女泪]?”
沐云冠道:“正是,我将我毕生的心血,都赌在他一人身上了。”
“倘若你猜错了呢,如果你汲汲营营大半生,最后到头来发现你所寻之人并不是他,那又当如何?”
沐云冠道:“那我只能以剑剐面,自刎谢罪,因为我无颜面对在世的同修,以及黄泉下牺牲的道友。”
“傻虞初啊——”画屏后的人问:“这名卫哑白现在何处?”
“根据我的情报,他现在被困于唐门机要处。”
“你总能给我留下头疼的任务,这不是让我又不可避免的见到丘瑶池了吗?”
沐云冠微笑道:“好友,你可以做到的。”
“好吧,我既然答应你,也只能硬着头皮努力了,明日我就让促织上唐门要人。”
沐云冠这才放心,然后缓缓道:“好友,我这就走了。”
屏风后的人清理了一下桌子,摆正琴台:“虞初,与我和奏高歌最后一曲再走。”
沐云冠不由得热泪盈眶,高声道:“好,还是那首《立世歌》。”
不一会,琴声袅袅,沐云冠不由自主击舷而歌:
“几载褪尽光韶,
意识倏忽遗落年少。
登龙画牢,
难解愁绪寄付心妖。
贪嗔慕妒几时消,
不得少艾倍觉无聊,
谁能逃。
意气殊高,
偶然闻之以为甚妙
吸风饮露,
挥汗和尘形如枯槁
逝此失彼始烦恼,
踏路寻路沉浮自藐,
不得道。”
画屏后的人接着唱道:
“
晨曦难敌寥寥,
千相不堪迢迢,
神随魄落靡靡渡几朝。
魍魉杂念挠挠,
方剑规矩敲敲,
书章文段翻翻自取闹。
堆烦乱居茂茂,
心境昼夜扫扫,
交瘁琐念依旧纷纷扰。
夜笼明月皎皎,
玉漱冷流滔滔,
润不得身化寿夭。”
唱到此处,沐云冠忽然回想起当时求道上山,以为登龙峰就是自己毕生大道至极,却不料山河沦落,无能为力,一时彷徨无奈,悲愤不已,现如今,路似乎要走到尽头,结果似乎也要揭晓,他只能老泪纵横,和屏风后的老友一起唱最后一次:
“恍然间看得,
时清时晦浩浩,
是与非皆自找。
恍然间听得,
人声心声吵吵,
九天外亦喧嚣。
恍然间省得,
驻足从无人到,
旧新愁还未饶。
恍然间解得,
须臾可离汐潮,
露尽花方凋,
拾叶吹灰掸泥将瓣抄。”
一曲《立世歌》唱完,屏风后得人察觉到,沐云冠已经离开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