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决不是如诗人所想象的那般有趣，那般完美；革命尤其是现实的事，需要各种卑贱的，麻烦的工作，决不如诗人所想象的那般浪漫；革命当然有破坏，然而更需要建设，破坏是痛快的，但建设却是麻烦的事。所以对于革命抱着浪漫蒂克的幻想的人，一和革命接近，一到革命进行，便容易失望。
鲁迅
70年过去了，仿佛就是一瞬间，多少人多少事啊，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幕一幕，不断地浮现在眼前。当万籁俱寂、明月高悬，独处一隅的时候，我常常会想，如果重新来过，我会不会有另外的一种选择，会不会走上另外一条道路，也因此会不会有更好的结局？亦或，这都是命中注定，根本就不由我决定？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可每一个人的故事又是在时代的舞台上演绎的。没有谁能够摆脱时代大潮的裹挟，没有谁能够挣脱出历史的漩涡。不管他是积极是消极，是面对还是躲避，他都是大海浪花中的一滴。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就是一个接一个的选择，在不断的选择中走完人的一生。人的每一个选择都影响着人生的走向，不管它是潜意识中的性格使然，还是深思熟虑后的毅然决然。在我的一生中，我所做出的选择，既有鲜花，有荣耀；也有困厄，有满地的血污。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后悔我曾经的选择，更不后悔我所走过的道路。对人生，我没有一点点的报怨，我只是感到亏欠：亏欠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爱，那么多的期待，还有那么多条曾经鲜活的生命。哦，如果我能够重新活过，如果我能有更高的智慧、更强大的能量，或许我就不会有那些痛彻心扉，至今依然魂牵梦绕的哀伤了。唉，一切都过去了。满腹的忧思，满腔的悲怆，都对谁去说呀！只有日夜奔流的东逝水，似可承载下这绵绵不尽的情絮。
第一章，潇潇风雨落边城
一
我的家在湘西的一个小县城里。这里群山环绕，草木葱茏，清幽静谧。平日里，一朵朵白云慢悠悠地漂浮在蔚蓝色的天空，又时时化做阵阵细雨飘洒下来，把大地洗刷的干干净净。当雨过天晴的时候，凉爽的清风顺着山涧吹来，山岭上密密的花草树丛会醉了似的随着风儿上下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在山的怀抱里是一块块不大的盆地，盆地里镶嵌着一片片晶莹剔透的水田，水田中走着人和牛。最美的时候应该是春天，满山的杜鹃花竞相开放，万紫千红，如同锦绣的地毯，铺满了山山岭岭，煞是好看。花草林木中又隐藏着许许多多的小动物，松鼠、兔子、山鸡、刺猬、狐狸，它们或伏或卧，或食或眠，或飞或跃，悠游自在地享受着上苍给予的自由和恩惠。山乡原野里，一条恬静清新的小河弯弯曲曲的流淌着，从山上望下，就像是睡着了的仙女，旁若无人地伸展着她那优美的身姿。清澈的河水中游动着一群群的小鱼，偶尔，会见到鱼儿跃出水面，“唰”的一声，给你一个惊喜。清晨，满山的鸟雀们急切地把你从梦中唤醒，在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你会由衷地感到，生命是那样的美好。
我们的县城就坐落在群山脚下，有千来户人家，城内三条东西走向的街道形成一个“川”字，主街是第一条街，街中央是由旧衙门改造的县政府，有两扇漆红的大门，门里是深深的庭院，阴森森的，少有人进出。街的尽东头是一所小学校，小学旁边是青砖砌成的天主教堂，高高的十字架竖立在尖尖的塔楼顶上，一座厚厚的铁门和高高的围墙把教堂与外界无情地隔离开来。街的西半部是商铺，卖布料的、卖糖果的、卖油盐的、卖米面的、卖杂货的，应有尽有。最西面是四乡来的农民汇聚的集市场，也是裁缝、铁匠和修鞋补碗的小手工艺人设摊摆位的地方。后两条街是县城居民的住地，一式的青砖灰瓦房，但凡庭院大，有气派的，是有钱人的住宅；衰败不堪，残檐破瓦的，是穷人的栖身地。街道不宽，由大石条铺就，乌黑泛光，石面被几百年来的人脚和车轮磨压得滑溜溜的。大雨一来，从东往西，雨水顺着街道“哗哗”的流下，把城里积攒的污垢都冲洗了出去。县城四周是城墙，有10米高5米宽，结结实实的。城墙的东西南面有三个门洞，供人车进出。据说县城始建于元朝，本是个军营，是弹压当地苗汉人民的据点，后来才成了管理一方的衙门。我的家就在城中的第二条街上，小小的院子，三间瓦房，靠城西。
小小的县城地处偏僻，向来是个安静的所在，从来就没有人去它、照看它。可自从1911年辛亥革命后，这里便再没有了平静。先是南方各省起事造反，闹了个轰轰烈烈；继而是袁世凯借势，逼着清廷的幼儿寡母退了位，再骗得南方的临时大总统孙中山交出政权，自己当了民国总统。袁世凯觉得当总统不过瘾，又于1915年黄袍加身当上了皇帝，由此再引发天下大乱，反对帝制的风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二年袁世凯就被迫交出了帝印，在怨恨中一命归西。袁世凯遗留下的北洋军头分成了直系、皖系和奉系三大派，各自依靠着自己的外国主子，在地球的这一个角上，兀自上演着霸王戏，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争夺着北京的中央政权。在地方上，又有许多的小军阀为着各自的利益像群狼样的争抢着地盘，特别是在西南的军阀，四川的、云南的、贵州的、湖南的、广西的，“左也是东洋刀，右也是东洋刀”，你来我往，混战不已。我们的小县城由此就不太平了，三天两头的过兵，来了就派捐派粮，抓丁抓夫，骚扰民居，闹得个鸡飞狗跳。县官老爷也是一年换八遍，来的敲锣打鼓，走的悄无声息，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在任上都干了什么正经事情。县城里的人只想着怎么把日子混过去，谁都不知道将来是个什么样子。人们说，还不如满清皇帝时候呢。1915年，我就降生在了这乱世之中。
我的祖上是官宦人家，也有一些钱，不知发生了什么故事，就把家安在了这偏远的一隅，所谓富贵不过三代，我们家到我父亲这一辈就败落了。父亲只会吟诗，交游四方，不善经营，又不入仕途，祖上留下的家产一件件的变卖，在我五岁那年，家里也就剩下了仅够维持生活的几亩水田了。我的父亲像是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一样，突然间的就撒手人寰，留下了母亲和我。从此，我就在母亲那单薄的身体护佑下继续着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