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月亮像被狗咬了，圆圆的脸上缺了一个口，在寒冷的夜空中发出淡淡的光。月夜下，营长率领我们一连人包围了军部大院。营长带着我和石头向院门走去，哨兵看见我们，高声喊道：“口令。”营长答：“警惕。”哨兵见答对了口令，收回了枪。当走近哨兵时，我一步上前捂住了他的嘴，石头敏捷地下了他的枪，后面的战士即刻上来，把他拖到了一边。我们迅速进入大院。
院内灯火通明，正房里面喝骂声不断。我隔着门缝往里望去，见一长着三角脸、鹰勾鼻的小个子正拍着桌子大声嚷嚷，军长被两个士兵反绑着按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甄政委被吊在房梁上，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反复说：“我不是ab团，我不是ab团。”三角脸暴跳如雷，喊着：“你死到临头了还嘴硬，我告诉你，你是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明天就是你的祭日，你就等着吧。你要坦白了，我给你个痛快的；你要顽抗，我就让你死个惨不忍睹。”甄政委拼尽全力喊着：“我不是ab团，你要干什么！？”小个子上去照着甄政委的小腹拳打脚踢，甄政委疼得“啊、啊”的叫。营长再看不下去了，一脚踹开了门，我和石头抢先冲了进去，抓住小个子，提起来，狠狠地摔了他个嘴啃泥，别着腕，使劲地把他两手反剪绑起。小个子仰头杀猪一样地叫着：“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是那里的？你们想造反啊！”石头一把按下这家伙的头，让他的嘴啃着地板，只能哼哼，再也喊不出声来。其他战士一涌而入，制服了屋里的人，救下了军长和政委。政委看着趴在地上乱蹬着腿的小个子，厌恶地说：“把他带下去。”我和石头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揪了起来。小个子以为是要杀他，吓得大叫：“甄政委、刘军长，我是总前委派来的，你们不能杀我，你们不能杀我！”没人理他。
我和石头把他揪出门外，这小子不喊了，突然调过头，悄声对我们说：“小兄弟，我是李韶九，是比你们军长还大的官，你们放了我，我不会忘记你们的，我可以让你们当连长。”石头轻蔑地说：“连长？小了，你给我团长当吧。”李韶九马上应承：“没问题，给你当团长。”话音未落，石头早就抡圆了巴掌，重重地扇在了他的后脑门上：“狗东西，想收买我？”李韶九一个前扑倒在了地上，翻着滚，“嗷嗷”叫着，赖着不起了。我们揪头发，抓脖领，把他拽起，拖着他，把他送进了一间柴火屋，又反锁上门。李韶九趴在窗口上大声喊叫着：“放我出来，放我出来。”石头“咔嚓”一声从枪上拔出刺刀，挨过去，一字一句说道：“再叫，我捅了你，你信不信？”小黑屋子里安静了。
我们回到了正房。房间里空气极度沉闷，甄政委坐在桌旁，一边揉着被捆麻了的手臂，一边看着我们叹声说道：“唉，你们闯祸了。”军长擦拭着满脸的灰土，瓮声瓮气地说：“那也是他们逼的。总前委和地方上的同志闹矛盾，与我们二十军有什么关系，要到我们这儿来抓ab团？不闯祸又能怎么办。”甄政委摇摇头，说：“不那么简单啊，抓ab团也不光是在我们这里抓啊。这是全局的事情。”军长依旧粗声大气：“我们军没有ab团。”甄政委说：“把李韶九抓起来，没有ab团也有了。这是犯大忌的事啊，是兵变！”猛一听“兵变”二字，所有的人都心颤了一下。
刘敌政委从外面走进屋，冷静地说：“政委、军长，这件事情我已经想清楚了。这是兵变，这兵变是我发动的，所有责任我一人承担。”
甄政委依旧是叹气，说：“这不是谁承担的问题，是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的问题。”
军长端起我们递过去的水杯，一口饮下，骂了一句娘，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就这样了，看你总前委怎么办。都是红军，你能学军阀派部队来剿我们？”
军长一席气话，噎得甄政委说不出话来。刘敌见此，缓缓说道：“政委、军长，李韶九在富田抓了120多名党政领导干部，已经处决了40多个。天明之后，可能还会有人被杀害。人命关天，我看应该马上派谭营长把他们解救出来。”
军长听了，即说道：“你们已经走了这一步了，走一步和走一百步有多大区别？开弓没有回头箭。反正是这样了，要救就都救出来。”
甄政委沉思了一会儿，无奈地说：“也只能这样了。告诉部队，行动中千万注意不要伤了人。”说完站起身，走到我和石头身边，摸摸我们的头，双手搂着我们，轻声说道：“长大了，成大人了。”沉默了一会儿，还想说什么，摇摇头，又止住了，轻轻推我们一把，说：“走吧，听你们营长的。”
营长带着我们，连夜向富田进发。
到了富田，天已大亮。我们闯进村子，直扑特委驻地。老远的就听到了刑讯的声音，石头骂道：“他娘的，一大早就开始打人，哪来的这么大劲头。”我们冲入了传出刑讯声的大院，眼前的情景让我们大吃一惊，被抓的同志，包括省行委秘书长李伯芳、省行委常委兼团委书记段良弼、省行委军事部长金万邦、省苏维埃财政部长周冕等，绑着的、吊着的、躺着的，满屋满地都是，有的正在灌辣椒水，有的在上老虎凳，有的捆在树上用竹扫子刮，还有的浇了煤油要过火，受刑者的惨叫声和迎面扑来的血腥气让人恍若在地狱。营长往院中一站，冲着院里人大喊：“都住手，把人给我放了！”院里行刑的人被营长的喊声镇住了，看着荷枪实弹的我们，一时竟不知怎么办好。营长又厉声喝道：“听见没有，把人给我放了！”行刑的人很不情愿地去解开受刑人身上的绳子。我看见一间屋里关着门，门里传出女人的叫声，便过去一脚踹开了门，里面的情景更是做梦也想不到：省行委的几位女同志被仰绑在条凳上，身上青一块红一块，胸脯一起一伏地急促喘着气。屋内胡有财等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被我们的突然闯入吓了一跳，停止了施刑，缓缓地直起身，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看着我们，不住地用眼瞟着我们手中对着他们的枪，手里还拿着行刑用的钢针、竹条、香火棒和鸡毛掸子。胡有财认出了我，挤着小眼趋前问：“秀林同志，你们这是干什么呀？怎么到这儿来啦？”我手指着他的鼻子，冲着他大吼：“你他娘的给我滚出去！”我这一吼，把胡有财吓了一跳，差点没坐地上。几个家伙一缩脖，扔下手里的东西，像耗子一样溜了出去。我们赶紧上前解开被绑的人，给她们披上衣服。我以前见过这几位女同志，都是刚刚参加革命的中学生，才十六、七岁，居然就受到了这样的磨难。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去安慰她们。我们转过身，等她们慢慢穿好衣服。我问，需要什么？她们不回答，弯着腰蜷缩在凳子上，汗湿了的头发紧贴着脸颊。一会儿，发出了嘤嘤的哭声，随之哭声越来越大，以至几个人抱到了一起嚎啕大哭。看着她们，我们手足无措。
突然院里人喊道：“有人逃跑了！”我出门一看，只见胡有财正翻过院墙，纵身一跳，没了踪影。我随即追出大门，转过墙角，即见胡有财坐在地上，抱着脚，正呲牙裂嘴地喊着疼。我上前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拖了回来。
院子里人情激奋，被解救的人哭着喊着骂着；从外面又涌进了许多当地军民，也跟着哭叫悲叹，忙着为伤者敷伤、递水、擦身，抬上担架，出出进进的人乱成一片。营长怕出意外，令我们带着李韶九的人立即离开富田返回军部。
刚一出院门，我一眼看到了秀才正躲在街角向院里张望，看到了我，他赶紧跑过来，抓住我的手说：“吓死人了，吓死人了，马上就要来抓我了。”我问：“你也是ab团？”他说：“就这么拷打逼问，所有的人都要成为ab团的。我知道，已经有人咬我了，说我是ab团了。”我问他：“你打算怎么办？干脆，跟我回连队吧。”秀才摇摇头说：“不行，回连队也不安全，我得离开这里。”我惊讶地问：“离开？到哪儿？”他说：“到上海。”我又问：“你不革命了？”他犹疑地说：“我还是要革命的，只是在这里这样被杀死，太冤了。这里的环境我不适应，我不适合在这里，我得换地方。真是没想到，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革命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被他的话触动了，问：“那你说，革命应该是什么样的？”他说：“我也说不清楚，但至少不应该像这样随便打人杀人啊。总得尊重人的权利和生命吧？革命不就是要使社会进步，人人幸福吗？”说到这，秀才紧张地四下看看，说：“到此。到此。千万别说出去啊，我得走了。我到上海去找真正的文明的有文化有水平的**领导。我想我们还会见面的。后会有期，后会有期。”说完，秀才匆匆地握了我一下手，就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