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风声与呼吸声,这一刻可以说是万籁俱寂,殷红血滴滴落在松软湿润的泥土上根本听不见,特别的血香早被更加浓烈的腥甜味道淹没,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得那样突兀,不可预料,又难以察觉。
乔青絮下意识按住透着冰凉的胸口,起初是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的,像是麻木了,失去所有知觉,直到又一抹猩红高高扬洒溅落、一颗人头骨碌碌自脚边滚过,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她的大意给了脚下被俘敌人可乘之机,一柄薄口宽刃的锋利横刀深深没入身体,生命,正从她将老未老的身躯里悄然流逝。
“乔姐姐!”
“青絮姑姑!”
吵杂的呼唤几乎分不清谁是谁,乔青絮依稀看见愤怒的白绮歌斩断敌首向自己奔来,只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发生过的事情,错过的机会,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挽回。
就好像那年战廷离去之时,她本该对他说明心意,告诉他,她已决定非他不嫁。
阳光有些刺目,倒下的瞬间好像看到有大雁飞过,孤零零地,形单影只,找不到比翼双飞的另一半在何处。不知是草地柔软还是谁双手太过温柔接住了她,肮脏的泥水与刺骨冰冷并没有蔓延到身上,迷蒙睁着眼,乔青絮感激地笑了笑——她也不知道在谢谁,或许只是无意义的表情吧。
“傅楚!傅楚!快想办法止血!”白绮歌一边破声喊着,一边死死压住乔青絮胸前伤口,可是滚烫的血根本不顺从她心愿,仍旧不知疲倦且欢腾地向外汩汩流淌,染红了身下一大片土地。
手足无措的惊慌笼罩着白绮歌,除了跪在乔青絮身边看傅楚忙碌外什么都做不到,甚至连祈祷都忘在脑后。
“已经不行了……”勉强撑起的笑容苍白无力,乔青絮开始变凉的手掌轻轻抓住傅楚,安慰着满眼绝望的少年,“不怪你,傅楚……就算师兄在也无能为力,这里伤到了……”指了指殷红浸透的心口,乔青絮脸上看不出半点对死亡的畏惧,有的只是一丝遗憾,一缕不甘:“叶子……”
叶花晚本已呆滞,听乔青絮唤她方才如梦初醒,噗通跪在乔青絮身边,眼泪断线珠子似的不停滚落。
“叶子,等你以后有了、有了喜欢的人,一定一定要早早告诉他……千万别像姑姑这样,到最后什么都来不及说……”喉咙咕噜一声响,在人前一向洒脱飒爽的灵犀侠女终于不必继续假装坚强,眼角泪光映着凄凉笑容,回忆往昔才发觉,自己错过了那么多事情。
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面对生死,别人的也好,自己的也好,乔青絮可以接受即将告别人世的事实,有的人却不能。
在易宸璟印象中老成稳重的毒医弟子一反常态,随身的银针、药瓶翻了个遍,慌乱表情下是比乔青絮更加苍白的面色。那些药无一不是价值连城、世间罕有的,然而,却没有一个能够治愈将死之人。
心脉破损,光是血如泉涌就足以要了乔青絮性命,这场悲剧已然无可避免。
许是江湖中人看惯生死,同行帮忙的几人虽然与乔青絮交情更深更久,但并不像叶花晚、白绮歌等那般哀痛欲绝,抹去隐含眸中的泪水,咬紧干燥下唇,六个人围站在乔青絮身边,眼里有着坚忍之色。
“乔寨主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乔青絮发出一声混沌低笑,血沫随着只出不进的喘息涌出嘴角:“好多……还有好多心愿……可我最放不下的是他啊……”
众人都知道乔青絮口中的“他”指的是谁,没人问,不约而同用力点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悲伤,唯独年少的叶花晚忍不住哭出声响,嘤嘤啜泣刺得每个人的心更痛。
“他笨,我不维护他……他总会傻笑着任人欺负。他不开心时会喝酒,我死后,千万不要让他喝酒,伤身体……”断断续续的嘱咐愈发令人心酸,白绮歌能做的只有不住点头,听得进的听不进的,无论如何也不想乔青絮带着担心离开。似是再没有力气开口,乔青絮拼劲余力挣扎了一下,双眼猛地爆发出祈求目光,抓住白绮歌皓腕的手紧攥着,嘶哑微弱的声音急促:“找个人、找个好女人照顾他,别再让他一个人……我不能……再等他……”
直到最后,等到生命终结的传奇女子还心心念念想着那个人,一个许多许多年都不曾发觉身边痴情人的笨蛋,再叱咤风云的人生也逃不过落寞收场。叶花晚似乎明白了什么,总处在别人保护中的少女狠狠擦去眼泪,漆黑瞳中闪耀坚定光芒。
“我来!我来照顾战大哥!青絮姑姑……青絮姑姑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战大哥,不让他喝酒,不让他再难过,我会代替青絮姑姑一辈子守在他身边。”泪痕犹在的小脸露出笑容,牵强却干净,明媚得让人心暖:“所以,青絮姑姑放心地走吧,我会变强,比青絮姑姑更强,再也不让任何人欺负战大哥!”
“是吗……我的小叶子长大了啊……”短暂茫然,而后安心闭上眼,乔青絮紧攥的手终于放松。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做到什么程度呢?然而乔青絮没来由地就是想要相信,叶花晚可以完成她未竟心愿,那孩子会给战廷找到最合适的女子,或者温婉,或者如她这般爽朗,但一定是个比她更勇敢,能够将满腹情衷坦白倾诉的人。
好想开口,想再说几句话,可是浑身力量都已失去,动了动嘴唇,是否有说完最后的话全然不知,能感受到的就只有黑暗,虚无缥缈。
战廷,那一年你负着风雨背我回家的路上,我已身陷情劫,只可惜很久之前就准备好的婚服,再没机会穿上了……
你我,有缘,无份。
云层后,太阳洒下一缕柔光正落在饱经沧桑的面上,宁和安详。白绮歌握着乔青絮的手,静静地看撑起天下第一寨的胸膛渐渐不再起伏,听微弱喘息归于无声。旁边叶花晚泪如雨下,傅楚沉默地低着头,银针刺破指尖,流出的血与乔青絮的血混杂在一起,暗红颜色教人难以喘息。
结束了,一切。
圈套。
埋伏。
性命。
以及一段未来得及开始便已结束的苦涩爱情。
仍旧是遥国帝都庄严肃穆的城门前,仍旧是那几匹马,天空开始飘起零星小雨,遥遥望见的身影有些许不同。战廷揉揉眼睛,看见白绮歌怀里沉睡的瘦小身躯时不由裂开嘴傻笑,纯净如同孩子一般;而当他与另一半人马汇合,再看见马背上驮着的尸体,身体里、生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我等你活着回来娶我。”
还记得转身刹那笑颜如花,滋润他半生的粗暴温柔尚在脑海,触手可及的却是冰冷身躯,紧闭双目。
喉咙有些痛,不知为什么,呼吸都带着颤抖,沾染粘稠血迹的双手无措茫然,怯生生地看向熟悉的人们,得到的只有沉默,哀伤,泪水。
忽地露出敦厚笑容,战廷挠挠头,一如平时那样痴愣,问出的话语气平静,却让每个人都忍不住别开脸庞,红了眼圈。
“青絮呢?青絮怎么没回来?她说等我娶她……”
话音未落,笑容不改,泪雨滂沱。
回不来了,打他骂他,教会他如何坚强,让他从买醉遮愁中清醒的那个豪爽女子,从此永远消失于他的生活之中,再也寻不见。早知如此,为什么那时不能痛痛快快大声回答她呢?
我爱你,不曾发觉而已。
秋雨深寒,清清冷冷,浇得人心寒透。神情恍惚的男人怀抱女子冰冷尸骨步步前行,身后有人为他撑着伞,踮起的脚尖笨拙而不知疲倦,这样的画面从帝都门口一直延续到城内义庄。手执兵戈的士兵战战兢兢不断后退,纵是将一行人团团包围却无人敢率先动手,倒并非因为对方人数过多或者有多强悍,而是那些眼神,那些表情,冷肃,凛冽,无一不是杀气浩瀚。
“敬妃在很安全的地方。腐尸七鬼是他最后手段,安排在城中的杀手凭你们实力完全可以清除——之后,你便可长驱直入踏进皇宫,夺回属于你的东西。”苏瑾琰抢先一步站在易宸璟身前,双剑锋芒指地,寒光森冷。
“苏、苏大人?您怎么……”看见应该属于己方的重要人物为敌人守护,大遥五皇子私下招募的杀手以及买通的士兵个个惊惑不解,不待他们费尽心机去猜测真相,肤色略白于大遥民族的纤长手腕扬起挥落,血光喷溅,猩红漫天。
迫于苏瑾琰等人气势,人多的一方反而连连后退。白绮歌推开义庄大门,战廷抱着乔青絮木然走入,到了棺椁前却怎么也舍不得放手。嗤啦一声,捆绑棺椁的草绳被扯下,手指粗的粗糙麻绳紧紧捆住天人永隔的二人,竟是相识以来从未有过的亲密距离。
“青絮喜欢热闹,这里太冷清。”战廷背起乔青絮,喃喃自语。
死人哪里会挑剔冷清还是热闹呢,只是他不想再分开罢了。白绮歌默然,接过绳子帮战廷把乔青絮尸首稳稳固定在背上,目光飞速掠过,那张双目紧闭的脸上仍保持着辞世时的柔和笑意。
好好的人就这样没了,明明前几天还认真地告诉她,待到一切结束就要向爱了多年的男人表白……这一生,就算彻底错过了。
门外打斗声渐起,不甘被屠戮的恶犬们终于开始反击。别起剑鞘,握紧武器,染血白衣翩然加入战局,细雨中灵动身影辗转翩跹,掀起不同以往的狠厉决绝,如复仇的纯白凤凰,浴血而生。
“去告诉易宸暄,我们回来向他索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