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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板板》
作者:叶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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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引子
横断山脉深处,连绵起伏的山势似乎没个尽头。一年有大半时间见不到阳光,雨雾交替笼罩,放晴的日子全年加起来不超过五十天。
鲁家村民小组在断层山的一个平荡处,海拔三千八百米,共有二十七户人家,有十九户姓鲁,所以名叫鲁家村。
鲁贵是鲁家村的人,也是村里唯一的木匠,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鲁贵。鲁贵还有个听起来很牛气的外号——鲁棺材。鲁贵不仅是个木工,还做得出比较讲究的八盒子棺材,为什么说他做的棺材讲究呢?因为鲁贵做事凭良心,首先是选材,不是上等的杉木、松木、青钢木、檀香木,他不动手,而且木材要求极严,棺木底三块拼凑的方木要平整,不能有疙瘩,特别是不能让人的背心位置有枝节疙瘩,不然死人躺在里边不安宁。
左右棱子也要整木,材料要大,这样棺材的头部才能高高地雄起,显出威风,显出气派。加上盖子的三块拼木,合称八盒子。比如“三长两短”这句话就和棺木有关。棺木是由六片木材拼凑而成,棺盖及棺底分别俗称天与地,左右两片叫日月,这四片是长木材,前后两块分别叫彩头彩尾,是四方形的短料所以合共是四长两短。但棺盖是人死后才盖上的,所以只称“三长两短”作为死的别称,后来再加入意外、灾祸等意思。
这里的丧葬风俗中,针对棺材特别重视,头重脚轻,头粗脚细,头大脚小,线条优美,浑圆气派。可山中的湿气较重,要等棺木完全脱了水分,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所以,棺材的第二道工序就是阴处晾干,等过三五年,用本地上好的木漆里外走几遍,刮灰、平整,外黑内红,漆出来的棺材往灵堂一摆,那就是身份的象【炫|书|网】征。看哪家人有没有实力,通常瞅一眼他家的棺木就能略知一二。
鲁棺材的名头响亮,每年他最多做八口棺材,但每年死掉的人可不止八个!远近百里的人都以拥有一付“鲁棺材”而自豪。所以鲁棺材的生意奇好,订棺材的人必须排到次年,还要及时给鲁贵提好处,走关系。这也使得鲁贵家的生活在村里比较滋润,但相对而言也只是不缺盐、有米吃,比那些半年洋芋半年苞谷的同村好些。可鲁棺材的婆娘不争气,从一九七零年结婚,到一九七八年,过去八年,鲁棺材的婆娘连续给他生了五个姑娘!
为此鲁棺材的婆娘没有少受气,她娘家姓刘,本名叫刘春莲,第四个女儿生下后,她娘家也断了这门亲戚。鲁棺材的本家兄弟叔伯们背地里骂鲁棺材做棺材缺阴德,老天爷给他家降报应!也有交好的劝他另娶一门,可鲁棺材犯了倔劲,偏生不信这个邪。等第五个女儿落地后,鲁棺材的爹娘也被活活气死了。刘春莲一时想不开,跑到四十里外的乡街子,用二毛五分钱买了瓶老鼠药,当晚就吞了。
可第二天一睁开眼,屁事都没有!刘春莲只好在自家门坎上呼天抢地嚎哭,声音在山里飘来荡去:“老天爷啊,你睁睁眼呀,我为鲁家生了五个姑娘!为啥就没得一个娃儿呢?老天爷啊,你瞎了眼呀,我爹妈不认我,公公婆婆嫌弃我,连卖耗儿药的都哄我!想死死不成,老天爷啊,你要我咋个办啊?”
老天爷好像被骂得不好意思,真的开眼了!到一九七九年,刘春莲总算为鲁家,给鲁棺材生了个儿子,鲁贵一听说是个儿子,平时言语不多的汉子突然骂了句:“日你先人板板!”鲁贵平生最敬畏的就是老祖宗鲁班,关于这位老祖宗的各种传说,他都铭记于心,于是他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叫鲁板,希望这个儿子将来的成就能赶上鲁班。
有了儿子,刘春莲终于可以挺胸抬头地走出家门了,嗓门也开始越来越大,没事就把她的鲁板抱在怀中,甩出一只奶子塞在鲁板的嘴里,然后高声粗气地骂鲁贵,骂五个姑娘,骂村里以前看不起他的人。
刘春莲的肚子争气,一九八一年,她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鲁根,是鲁家的命根根。鲁板吃了三年的奶,由于弟弟鲁根的出世,也终于可以断了。
而我们主人公鲁板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正文第一章山上明月松间照
“扯鸡巴,甩卵蛋!哪个说不读书就没得出息?凭我这手艺还怕他没出息?要读就让根根读,我鲁家不需要秀才,两个儿子,总有一个要继承我的手艺,马昆儿,你不要再说了!”鲁贵手里挥舞着锋利的斧子,一边削砍木材,一边对站在他身旁的人说话。
来人是山下村完小的老师,叫马志昆,四十多岁,也算是鲁家村人,跟鲁贵从小就认识,两人还是多年的老友,今天为了鲁板读书的事,特地爬了十多里山路,上来找鲁贵。
“我说鲁棺材,你就算让娃儿学手艺,好歹也等他初中毕业噻,马上就读完小学,你狗日硬要毁娃儿的前程?你晓得不?板板的学习好得很,班上的前十名,不读太可惜了!”马志昆依旧苦口婆心地劝解。
鲁贵放下斧子,走到屋檐下,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拍拍身旁道:“马昆儿过来坐。”丢了支烟给马志昆,叹着气说:“语文六十分,数学五十分就是前十名……板板上课不专心听讲,老是发白日梦,你当我不认得?马昆儿,你不晓得我现在的情况,大的三个姑娘嫁人,陪嫁都是四百,三个就是一千二,相当于我做十二口棺材,再说,大的三个在家头还能帮帮忙,忙活地头、养猪喂鸡种洋芋,刘春莲现在屁股都歪上天了,你想想,五个姑娘两个儿,总共七张嘴,就靠我这把手艺养活,要是落在别家,保得住三个就算不错,我现在手头没得余钱,学费虽然不贵,但是家头没人手,老四老五身子弱,家里就我一个劳力,又要做棺材又要种地,刘春莲成天夹着腿子打瞌睡,啥子事都不管,你说我啷个办?不把板板弄回来打下手,全家早晚要喝西北风,不要再劝!我晓得你是一番好意,事实摆在面前,有啥法子?”
马志昆没料到闻名百里的鲁棺材竟然穷困至此,看来传言过实,不过想想也是,七个儿女,像他这样的民办教师,怕要五个人的工资才能勉强糊口,鲁贵的一番话也打消了他劝说的念头,拍拍这个老伙计的肩头:“婆娘是打出来的,生儿子是她的本份,你这样惯着,只会越来越受气!我先走了,学校头还有事情。”走了两步,又转身凑到鲁贵面前,轻声道:“下手不要太重,把她镇住就行。嘿嘿。”说完马志昆哼着山歌走了。
鲁贵抽完一支烟,眼睛斜瞟瞟地看看屋里,再掏出一支烟点上。鲁板已经十四岁,个头差不多到鲁贵的耳朵,黑黑壮壮的颇为结实,面相有些憨实,皮肤泛黑,偏偏长了个又扁又宽的老水牛鼻子,眼睛不大,眉骨微突,穿了身阴丹布衣服,衣服有四个口袋,背上还补块绿布,脚上穿着泛白的解放鞋,看上去就是个山里的农二哥,站着像一棵黑皮树,坐着像一块污油石。
乡下娃儿上学晚,九岁才开始读一年级,鲁板自懂事以来,在家中的地位就极为微妙,父母都很疼爱鲁根,饭桌上放盘肉,那也是摆在鲁根伸手可及的地方,姐姐们也极力讨好鲁根博取父母的好感。鲁板生性极为木讷,不善言词,属于那种三巴掌砸不出个屁来的人。
鲁板见他爹在抽闷烟,低着头往屋外蹿,现在已经是九月中旬了,可是父母没有提及他上学的事,鲁板也不过问,在家里挑水做饭,洗衣喂猪,四姐五姐反倒抢了他的事情,跑去跟人放牛。
“板板,给老子倒碗酒来!”
鲁板抬头看看他爹,看着那像棺材门板一样的身体,还有平板板的脸上,两只红红的兔儿眼,被煤油灯薰得眼角满是黑灰。鲁板几步跨进屋里,找到装酒的塑料壶,取出一只粗碗,小心谨慎地先倒半碗,看看他爹的眼神,这酒可是四毛八一斤的,再倒吗?鲁贵点点头,鲁板接着倒了八分满。
鲁贵接过来一口就干了,腥红的下嘴皮翻起来,紧紧地包住上嘴皮,闭住气,不让酒汽跑,烧!这苞谷酒就是来劲,从喉咙一直往下烧,烧得胸口火辣辣地发烫,鲁贵双手使劲地拍了一下膝盖头,猛地站起来,往刘春莲的房里窜去。
“日你妈!一天到黑就晓得睡,我让你睡……烂婆娘……骚母狗……老子捶不死你!”
“杀人啦!鲁贵儿杀人啦,行凶杀人啊!你敢打老娘……唉哟……唉哟……”
鲁板偷偷地伸出头,往房里瞅了一眼,他爹正骑在他娘身上使劲擂,拳头撞在肉上,发出一阵阵闷响。鲁板捂着嘴生怕自己笑出声来,刘春莲被揍得翻白眼,吓得全身哆嗦,猛一起身,挣出身来,披头散发地冲出房间,一把拉住鲁板:“板板,你大发酒疯!快点拉住他,再不拉,妈就要被打死了……”
鲁贵冲进火房,提了把菜刀往刘春莲追去,鲁板看着地上削棺材的斧子,冲他爹喊道:“大,这儿有斧子!”
鲁贵反过身来看着鲁板,咧开嘴笑笑:“用不着!”可话刚完,脸色一变,抬手就给鲁板一耳光:“***,那是你妈!”
鲁板捂着脸呜呜大哭起来,这时候刘春莲已经逃了出去,一屁股坐在稀泥巴地里,扯开嗓门卖天卖地嚎起来:“鲁贵要杀我了!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我给他生了七个娃儿,他现在要把我杀了!老天爷啊,你瞎眼了?我给鲁贵生了两个儿子,他还是要杀我……”
可是这次老天爷好像故意旷工,鲁贵冲出来,一把纠住他婆娘就往烂泥泥里塞:“日你先人板板,生十个儿也是你的本份,你看看你现在,好吃懒做的屄样,是不是觉得自己伟大?毛主席还要天天上班,你凭喃不干活路?老子让你睡!”边说边把刘春莲往泥水里撸,刘春莲见没人上来拉架,好几个平时跟她要好的女人都不敢上前,刘春莲赶紧认错:“鲁贵啊……鲁贵,我错了……”
鲁板跑到屋后的松林里嚎啕大哭,他爹和他妈从来没有打过他,不想他不疼他就算了,现在竟然动手打他,鲁板蹲在松林里,头埋在臂弯里,哭得身子不停抽动,他想起小学课本里的课文,山外有火车、汽车、轮船、飞机,以前他总是一边放牛,一边想象飞机在天上冲来冲去,或者把老黄牛当成一辆大汽车,依着见识过汽车的人讲述,嘴里发出“唔……嘟嘟……”的汽车声音。
这种时候的鲁板是快乐的,世界上还有好多他未曾见过的、奇妙的东西,听说城里人吃饭不用一边烧柴禾,一边煮东西,他们的生活极为讲究,炒菜用盘子装,煮饭用电饭煲。电饭煲是什么东西呢?一个圆圆的、就像锅一样的东西。还有城里人住的楼房,用砖和水泥砌成,比这里最高的树还要高。张贵儿去年跟他爹去过一次县城,回来后不断跟鲁板吹嘘。
鲁板哭着哭着就开始幻想外面的世界,他想出去,有一天他一定要出去,从这大山里走出去,要去坐汽车、坐轮船、坐火车、坐飞机,读书的时候,他想着好好读书,然后去上乡里的初中,再考上县里的高中。可这条路已经不通了,他爹妈不让他再读书。
鲁板在树林里坐到天黑,越来越冷,雾气已经笼过来,他身上的衣服开始潮湿,他也从温暖的、美妙的想象中清醒过来,抬头看不见天上的星星,不知道晚上可不可以坐飞机?不知道在飞机上会不会离星星很近……
鲁板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的人正在火房里吃饭,火房中间是个火塘,火塘上呆着一只薰得漆黑的铁锅,铁锅里喷出热汽,正煮着菜和洋芋,鲁贵就像根木桩子一样坐在那儿,刘春莲就像只猫一样靠着他,鲁根倒在母亲的怀中,像只猪。四姐和五姐不断往火塘里加柴,火光不时跳动几下,把周围的人影拉近或是投远。
鲁板拿了双筷子,寻了个粗碗,他已经饿了,想外面的世界想的饥饿,想完后,他就忘了被鲁贵扇一耳光的事。他刚要坐下,鲁根抬起头说:“板板!不许你夹锅里的肉!”
鲁板不说话,伸出筷子在锅里捞了几下,夹起一块洋芋,吹了两下就塞进嘴里,嘴大大张开,哈几下热气,飞快地吞进肚里。鲁根长了颗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孔,圆眼睛,圆嘴儿,皮肤白白嫩嫩的,村里人说他长得清秀,生得子弟,才五岁的时候,就有人上门订亲,鲁根除了上学就喜欢腻在刘春莲怀中。鲁板心里很是看不起弟弟,但是他忘了三岁还含着刘春莲奶头的往事。
鲁根看着鲁板的吃相,瘪着嘴骂道:“板板是饿死鬼投胎,干脆脱了裤子下锅里捞……”话没完,鲁贵就给了他一巴掌,跟鲁板一样,是扇在脸上,鲁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爹,他呆呆地看着鲁贵,再看看母亲,可刘春莲板着脸,装作没有看到。
鲁板看到了母亲的脸在抽动,鲁根再看看四姐和五姐,两人好像压根就没见到一般,鲁根没办法了,他只好张开嘴,可鲁贵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