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亭闻言倒抽口气,两人互看一眼似都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双双将目光落向那吞噬了一切的山洪。
蒋哲身体发软,顿整个人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小王爷……小王爷莫不是——莫不是落了水!
东亭浑身冰冷,一把将蒋知府从地上拽起来,他双眼发红怒喝道:“把府衙所有的人都派出去,沿峡渠冲刷的下游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蒋知府早已吓呆了,空洞的双眼直发愣。
“蒋哲!”东亭恨不能一耳光打醒这个老头儿,“小王爷若在这儿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泗水府衙里的人,一个也别想活!还不快去!”亭护卫双手捏成了拳头咔咔响,将蒋哲丢回水里。
雨水打的脸颊生疼。
“是、是是!”知府大人醒过神来连滚带爬的往山下赶。
这场雨在狂风中淅淅沥沥,一直延续了六七天。
上游峡道冲刷积水滚滚而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疏通河段、加固旧坝的缘故,第一场的来势汹汹在石门堰竟息了鼓,倒是上游低洼的河段成了汪*洋,所幸三川几个村庄的百姓都疏散去了渗露坡,下游的镇甸并没有受到过多波及。
蒋哲大人属实焦头烂额,忙着通渠、忙着开仓,忙着调度那些躲避灾民的衣食住行,看似过了第一场洪峰的泗水却一直笼罩在阴云之中。
陆以蘅在山上失了踪,连同凤小王爷也消失不见。
蒋知府哪儿敢大肆张扬,派出了各衙百人从上游到下游只要还能靠两条腿走出来的路都日以继夜的搜索,他觉得自己头顶的乌纱帽,不,脑袋都是暂住在脖颈子上的,如果有选择,他宁可一头撞死在衙门大堂也不要如此毫无希望胆战心惊的过每一天。
渺无音讯令知府大人坐立不安,那就是个尸首也没有找到,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绝望,整个衙门里都沉闷的化不开声,亭护卫寝食难安、东奔西走,凤小王爷落水无讯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瞒着朝廷。
“嘎吱”——红漆堂门突地开启,难得雨后天晴的日子,阳光照射进蒋哲的眼帘,老知府还没有缓过神来,已锦绣遮眼、旌旗蔽天,蒋哲见到来人狠狠倒抽口气。
噗通,他膝盖打弯跪地,两眼一翻,竟惊吓得晕死过去。
似梦非梦的明光忽闪。
身体轻如羽毛又似是一片落叶在汪*洋大海中沉浮不定,她不能控制自己的意志,手指下意识在浩淼无垠的星空里抓着没有任何依靠的存在。
梦魇里水生火*热。
像有一双手安抚住了自己所有的不安和挣扎,如同氤氲沁满熟稔气息的怀抱胸膛,令她在片刻的恐惧中安然入睡。
突地,巨大深不见底的漩涡席卷了她的脚踝拼了命的往下拖。
无法挣扎。
不能呼吸。
星空变成了黑暗,如坠深渊。
喝!
陆以蘅口中沉闷的促喘好像喉头梗塞的一团棉花被人撬开了,她除了卯足力气张嘴呼吸以外没有别的想法,空气微凉渗透,明光转瞬游走,缓缓地才觉有一些属于衣物被褥的温暖从四肢百骸渗透进皮囊。
这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
活着的人。
睁开眼时恍然如梦,目中所及的一切都不够真实,她的身体很虚弱,连动一下手指都要了半身力气,浑身上下的骨头酸痛的仿佛被人拆了个遍。
“你终于醒了!”耳边雀跃的声音带着云开月明的欣喜。
耳中轰鸣、头疼欲裂,她甩着脑袋想要撑着手肘爬起来,这才发现双手已被人细心的用绷带全部包扎。
“这是……哪儿……”陆以蘅的喉咙发毛刺痛,沙哑的不像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守在床边的是一个小丫头,十四五岁的豆蔻年华,梳着的两个小髻上绑着漂亮的红绳,耳边有些凌乱来不及整理的发丝,朴实无华。
“这儿是小柳树村,你昏迷了三天,哎,别动,”双髻丫头着急地按下想要挣扎起身的陆以蘅,“村里的二姥爷发现你被冲在江边,浑身都是伤的,他忙找了人……”
江岸,浑身伤……陆以蘅脑中的混沌还没消散,听不清楚那丫头后面说了什么,是自己叫山洪冲进了旻江被附近的村民所救吗?
双髻丫头将被褥重新掩好,摸了摸陆以蘅的额头确定她没有发*热,这才安心的端上刚熬好的薄粥,她贴心的舀着汤勺怕烫嘴的吹了吹:“你额头撞伤了一直在流血,幸好我家还留存了止血的草药,你哥哥也受了伤,不过……”
陆以蘅一愣打断她:“我……哥哥?”她没明白。
“是呀,”小丫头未察觉她神色有变,将汤勺递送到她唇边,“你们运气真好,前两年有个修堤的河工叫大水冲走,全村人寻了七八天都找不到呢。”河工的家人哭的死去活来却连个尸首也看不到,这回救上来的两人定是被前几日那场山洪冲到三川河段进了旻江,奄奄一息竟还没有死,男人的手里缠着一段花色襟带,正是这姑娘衣衫上的,“还烫不烫?”
双髻丫头的汤勺触到陆以蘅苍白的唇。
哐当——
粥碗因那姑娘突如其来的推拒打翻在地,陆以蘅就如同一只担惊受怕的兔子般几乎是从床榻上弹跳起来,小丫头猝不及防被热粥烫了一身。
“他在哪儿!”病姑娘双眼惊恐怒睁,明明应该只有她一人被冲下河段,那另一人——另一人是谁,她其实很清楚却不敢想也不敢置信,陆以蘅掀开被褥,噗通,整个人狠狠地摔倒在地爬不起身。
她扭过头才发现自己的右腿支着一片薄木板绑着厚厚的绷带,她无法曲腿、无法站立,脚踝触地的压制重量令整条右腿疼痛的如同千万蚂蚁在啃食骨髓。
陆以蘅咬着牙低呼。
“他在哪儿?!我……我要见他!”她不问自己这条腿怎么了,满心满脑只想知道那个男人究竟受了什么伤,她的指甲在山上攀岩时早已被撬的血肉模糊,如今摔得肘骨生疼鲜血淋漓,她站不起走不了就拼命拖着这条无法动弹的腿朝前一步步地爬,原本苍白的脸更是失了血色像地府里钻出来那面目狰狞的恶鬼,“我要见他!”
她声嘶力竭的模样吓坏了双髻小丫头。
陆以蘅似感觉不到疼痛,包扎好的伤口裂开斑斑点点的血迹渗,口中的呜咽变成了某种仓皇的泣鸣,不知是因为浑身上下的神经刺痛还是因为这无能为力的身体,所有的情绪力量结束在疼痛迸发的终点,她的死撑挨不住虚弱身体的承受,嗓子眼里的腥味上涌而来,情绪的激动令她无法克制喉口。
呕,吐出的黄疸水里带着血丝,陆以蘅筋疲力竭地晕眩沉睡。
小屋内充斥着草药熬煮的苦涩气息,淡淡的血腥一直没有散去。
陆以蘅再次醒来的时候,烛火的光晕打在脸侧,双髻小丫头正枕着胳膊趴在小木桌上浅眠。
她嗓子干哑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指尖费力的想要触碰床边的茶盏却不小心将杯盏拂落。
哐啷。
惊醒了那丫头。
她的眼底没有厌烦和懈怠,只有满脸的担忧化成了轻缓的释怀,忙揉了揉犯困的眼角上前来贴心扶住陆以蘅的脊背挨靠在床头。
“你哥哥还没有醒,但是……你不要担心,”她生怕这姑娘再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伤害到自己忙开口安慰,“你的右腿骨折了,我不是大夫也不懂什么医术,都是村子里老一辈的法子,我找了块木板帮你固定腿脚,”那小丫头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村里上山打猎的小武哥常常受伤,大家伙、大家伙都是这么医的,你、你先把药喝了,好吗?”
小丫头端上药碗极有耐心,看来,是她重新熬煮的。
陆以蘅发着愣竟觉感动心酸,素不相识的人救了她的命还如此诚恳相待,她红着眼眶接下汤碗一饮而尽,药味苦涩延绵入喉,突地,嘴里给塞进了一颗小枣,清甜清甜。
双髻丫头笑吟吟:“我每回吃药,二姥爷都给塞个小枣。”身上的病痛折磨可不是一句良药苦口可以弥补的。
陆以蘅心头发软,曾几何时自己的三姐姐也喜欢在良药之后添一片桃花糕解苦,她们都是一样善良且心怀美好的姑娘。
“抱歉……”她在为上一回醒来情绪过于激动的事道歉。
小丫头不在意的摆手:“季叔叔说,你们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陆以蘅伸手抚上自己的右腿,一触碰就好像刮到了疼痛的涟漪,一圈圈的在肌肉里扩散,她闷*哼蹙眉。
丫头舔了舔唇角,脸上有些遗憾的歉意:“进出村的大道昨日被水淹了,大家伙儿都在想办法疏通,村子里药材紧缺没有麻沸散了,你这伤只能自个儿忍着些。”泗水正在经历洪涝,听说朝廷里颁了新令还派了大官下来分拨调度,只是现在一双眼瞧出去能见的,除了水,还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