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期被覃翁翁拎回风墅好一场骂。
“国师夫人,你的翅膀真是硬了,人还没出阁,吃的仍是相邸锅中米,居然就敢不听教诲再一次的自作主张!你真是好本事啊,连堂堂储君这时都不得不给你几分薄面,怎么样,让人生则生让人死则死的权力如何?是不是让你甘之如饴!!!”
芳期原本是打算闷声不吭挨一场骂罢休,但被这番连讥带讽的,脾气也摁捺不住了:“我要是告诉翁翁,翁翁就相信大夫人真会如此丧心病狂了?便是一时间把大夫人禁足,太婆一发话,翁翁肯定又会妥协。翁翁就敢担保大夫人当真不会联络辽廷那个大国舅共谋暗害长公主?我这么做不是也为了让家门不被大夫人的恶行牵连嘛?我已经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假晏国师之威,保翁翁、兄长谁都不受连累,翁翁明知我其实无意攀附权门,还用这番话讥刺我。”
“你这就叫算无遗策了?你可曾预料王氏会抖露出求全堂之事,要不是我机警,就这一件就会让满门陷入万劫不复!”
芳期一听“求全堂”三字,还真有些理亏:“翁翁,求全堂真是辽国的细作?”
覃逊翻了个大白眼。
“王氏再如何丧心病狂,无凭无据也不敢编造出这样的事体来污陷我,当年辽主之所以答应赦我归国,是因历时三载之久都无法一举摧毁弈卫社稷,我假意答应做为辽主的内应,但我回国之后,才知官家竟一意求和,我努力促成此事,终于逐渐赢获器重,入政事堂,拜相主执国政!
但我何尝不知官家对我只是利用并非信任,所以辽主利用求全堂的细作与我暗中联络的事我一直不敢禀知官家,直至王氏竟然企图唆使求全堂的人暗杀葛家妇,我才心生警惕。”
芳期恍然大悟:“所以翁翁才让我设计毁了二姐的姻缘?”
“正好那时两国和议大有希望,所以我趁时机绝佳,禀知官家临安竟有求全堂存在,官家因为一心同辽国修好,果然如我所料并不追究这事,求全堂的人确然是细作,但官家已然知情,王氏的揭发才会变成无关紧要。”
覃逊说着说着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将家族秘情透露给了芳期,他顿感责骂不下去了,终究是把芳期瞪了一眼,摆摆手让她快滚。
他老人家可还得回头应付老妻呢,把王氏锁禁家庙虽说已经成为定局,但老妻那脾气……怕是又得废他不少唇舌了。
夜深了,覃泽却仍在风墅之外徘徊,芳期一出去,就看见了自己的兄长。
兄妹两一时相对无言。
到底还是覃泽上前,拍了拍芳期的肩:“我知道三妹是顾及我,才会这般殚精竭虑,我应该感激三妹,母亲触国法犯死罪,她要不是生我养我之人,我也会和旁人一样说出死有余辜的话,但她是我生母,她对我并非不慈,我明知母亲害死无辜,但无法袖手旁观,三妹,你要不是体谅我,应当不会许嫁晏三郎。”
芳期确有更加直接的办法,让王氏自遗其咎。
她可以放任李夫人行计,先造成王氏被休弃大归,再说服长公主的乳媪,直接密告天子,这样一来同样能够阻止长公主遇害,让覃门不受王氏诛连,但她没有办法控制事态,王氏必会被明正典刑。
兄长不会怪罪她,但兄长会因此煎熬两难,芳期不愿兄长经受这些。
“大夫人不是我的亲人,但阿兄是。”芳期看着兄长垂下来,微握的拳头,把多少叹息都隐忍在喉咙里:“我在意阿兄,所以会顾及阿兄的心情,阿兄不用感激我,更加不用愧疚,我横竖是要嫁人的,晏三郎比起别的人,或许不能称为良配,但他会给我更多的纵容,我现在只担心,阿兄依然会难过,因为大夫人日后与身陷囹圄也并无不同。”
“这点是非我要是都不能分辨,也枉称为人了。”覃泽想笑,却终是笑不出,他倒是叹息出来:“母亲身负罪孽,不能不受惩责,否则多少无辜亡魂,在九泉之下怎得安宁?我愧疚,是惭愧我做不到大义灭亲,让母亲血债血偿,三妹。”
覃泽松开拳,又轻轻放在芳期的肩上:“这件事不会成为我和三妹间的隔阂,接下来的事,三妹都不用管,只需安心备嫁。”
王氏已经被锁禁入家庙。
具体而言是家庙后头的一重小院,因落成之后其实并没有关禁过何人,院中难免生长出杂草苔痕,十余步,就能从院门步入屋子,屋子里唯有床榻一张,方桌一张条凳四把,这是极其简朴的布置,但其实比起牢狱来要好许多。
但王氏当然不会觉得侥幸。
她仍在咒骂,不知道骂谁,但蒋氏仍在她身边,低声劝解着。
一见覃泽,王氏狰狞的神色似乎才有数息凝滞,而后就用力挥着手臂:“大郎快离开,你不能来这里,我不用你管,你走,不要给老匹夫和小贱人再祸害你的借口。”
覃泽其实清楚自己的生母并不是神昏智丧,而是因心中根深蒂固的恶意才变成这副情状。
“阿母,没有谁会祸害我,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因为我的母亲,犯下种种罪恶,但我却因为自私,阻挠国法治罪母亲,我无法说服自己就这么心安理得的活下去,所以儿子恳请阿母,告诉儿子阿母究竟害死了多少人,害死了哪些人,儿子应当竭尽所能寻找到受害之人的家属,补偿他们,恳求他们的宽谅。”
“他们都该死,都该死!!!”
“阿母若仍执迷不悟,儿子便只能跟阿母一同锁禁家庙了,非死不得出外一步,儿子理应与阿母共同承担罪责。”覃泽一拨袍裾,跪在粗糙的地面,这一天的经历已经让他身心俱疲,但他仍然坚定的挺直脊梁。
做为儿子,他必须替生母求情,但做为一个人,他不能罔顾理应承担的罪责,母债子偿,他得找到受害女子的家属,如果他们不能宽谅,那么他就用自己的性命用做赔偿。
“泽儿,你为何逼我,我落得这样的处境难道还不够?你是我亲生的孩子啊,为什么逼我,为什么逼我?!”
“母亲!那些女子谁无父母生养?母亲既如此心疼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就能罔顾他人的性命?那些女子,谁都不是害死阿姐的凶手,母亲要为阿姐报仇,该杀的是辱杀阿姐的辽人!母亲是心里清楚,你并没有办法替阿姐复仇,面对辽人,母亲胆怯懦弱,母亲心里的痛苦和自责无处排遣,只有欺凌那些可怜的弱女子,母亲至今还不明白吗?阿姐为什么舍身相护长公主?是因为阿姐仁义善良,母亲当以阿姐为荣,可母亲扪心自问,母亲同样能让阿姐引以为傲么?母亲为取悦辽人,残害国人,甚至意图加害长公主,若非阿姐的仁义,长公主怎会不计母亲的罪过?!母亲今日能够逃脱罪惩,不是因为我,是阿姐的功劳,是三妹的宽容!”
王氏用力甩着头,不知在叨念什么,覃泽没有再尝试说服,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今天要是不能问得那些受害人究竟是谁,那他就自请被禁家庙,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自惩。
“我不知道她们是谁!”王氏终于崩溃:“我没过问她们的名姓,我只知道她们都是被俘至上京的女子,不是官眷就是商贾之女,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都不知道了。”
当年开封陷落,不少官员、商贾被掳往上京,平民百姓固然也有一部份,不过连多少官员都难逃苦役的厄运,被掳的那一部份平民百姓更是直接被充为官役,女子多数充为军妓,没法满足萧禅任必需是处子的要求,所以王氏拐害的女子,要么是官眷,要么是商贾之女,若是在开封,家中女儿莫名失踪家人当然不会置之不问,但那时是在上京,俘虏报官辽廷根本不会搭理,那些失踪者的家属也且以为女儿是为辽人掳霸,他们没法追究也无能追究,这才导致王氏放心大胆的行恶。
“母亲不知,蒋氏应当知情,母亲令蒋氏如实相告。”覃泽道。
王氏半天才点点头。
“共是三十九人。”蒋氏当年担负着拐骗的“重任”,她对那些女子的出身一清二楚,这么些年来都不曾忘记,是因她把自己的行为视为“功业”:“除伍氏幸活,共二十人为萧国舅采纳。”
覃泽紧紧握拳,也就是说有十八个女子,直接死于辽人辱杀!!!
获得蒋氏口述由他记录的三十八个女子的名姓出身详情,覃泽多一息都不想在这里逗留,他夺门而出大口喘着气,直到这时才有热泪夺眶而出,他伛偻着腰身,撑着自己的膝盖,看着眼泪砸进尘泥,三十八条性命,三十八条!!!这个数字让他没有办法轻松的计划着该从什么人开始赎罪和补偿,罪孽深重,以至于让他此时此刻深觉寸步难行。
这时忽然有双手扶住了他,覃泽茫然抬眼。
他看见的人是覃治。
少年比他健壮,但身高显然还差许多,这时颇有些扭捏和不自在,期期艾艾道:“大哥,小娘说大哥今天肯定很难过,让我陪着大哥,小娘说大哥和我都是覃家的儿郎,我应当与大哥共担祸福。”
月亮忽然从阴云里移出,月色底是一高一矮的兄弟二人,在这一刻,并肩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