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都是时强时弱的冷雨。
夹袄穿在身上,指掌也已感觉冰凉,芳期握着手放嘴唇边呵着气,一路跺着脚往得月楼去,她其实没这么怕冷,但刚刚才从烧了火墙、地热的屋子里出来,被这寒风冷雨一激,差异太大,她都有些受不了了。
今年的冬天来得真是太迅猛了。
付英刚从得月楼出来,就撞见了女主人,然后就挨了替女主人撑伞的,自家心上人一个白眼,他手足无措的呆在廊庑底,十分不解自己犯了什么错才遭受白眼鄙视。
这么冷的天他可都没忘了先沐浴,总不至于是因为邋遢吧?!
“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你们这些人怎么还纠缠着阿郎呢?非逼着夫人跑一趟,真不识趣!”常映收了伞,把伞当长矛似的往付英身上一捅。
付英哭丧着脸忍着下意识硬是没闪避,挨了一戳,好在是并没觉得痛才让他的心里略略安慰,他们家常映看上去凶,其实越来越舍不得对他下重手了。
但解释还是必须解释的:“这几日事多,郎主召集我们在得月楼议事,郎主不让散,我们哪能散?”这可不是他们不识趣,付英就觉着吧,郎主现在的衣食起居,饱暖康健确确实实已经属于国师夫人这位女主人的职责范畴,郎主再也不是只有下人们嘘寒问暖的小可怜了,他们需要做到的就是执行郎主之令,把桩桩件件的任务圆满完成。
常映留在外头跟付英打情骂俏,芳期就直接“闯进”了得月楼里。
还有不少人在。
有好几个青年在奋笔疾书,他们明面上都是国师府的仆从,有的管帐房有的管购办,有一个甚至是驭夫的身份,但这“驭夫”现在却也俨然有了文人的架势,站在书案前手握鼠须笔书写流畅。白妪率着几个婢女负责研墨,徐娘则督促着几个小厮把盖好印章的书信分门别类,准备派发至各个联络点。
晏迟一人独据张大桌,他也在奋笔疾书,手边还堆着一摞需要审阅落印的文书。
似乎也只有晏迟发觉芳期进来了,他挑眉看过来一眼,说了句:“快了。”
芳期过去,走到晏迟身边才感觉到一丝暖意。
大桌底下放着一个炭盆,上好的银丝炭正在散发温气,这当然不是男主人才能享用的福利,事实上室内还放着好些个一模一样的炭盆,只不过空间太大,且还开着发散烟气的高窗,终究是不能彻底缓和寒凉,也只有挨近炭盆处才能感受到一些暖意而已。
昨晚,芳期在睡梦里听见低低的一声呻吟。
以她的睡眠质量是肯定不能被这么低轻的响动惊醒的,但因为这几天骤然寒冷,她就在担心晏迟的腿疾会发作,虽然这人口里总是无事,看上去行动也似乎当真没被影响,芳期又特意叮嘱了启用火墙地热,寝室里是与别处完全不同的温暖如春……她甚至都觉得在寝室里待久了很有几分燥热。
可晏迟因为有许多事务需要安排处理,他并不能一直留在寝室,多数时间都在得月楼。
芳期非常的惭愧。
因为要不是她在清欢里,晏迟在正寝处办事务哪里需要这些顾忌?这样的天气根本就不需要移去得月楼。
她不安心,睡眠就会受到影响,所以都不知梦里梦外的一声轻低的呻吟,一下子就让她惊醒了。
她看见晏迟闭着眼却紧紧蹙着眉头,睡着的人踡着身体抱着膝盖。
今早上她就硬逼着晏迟带上了护膝。
但他这一忙,又到三更半夜了。
晏迟很快就搁下笔,瞄一眼手边还需要他审阅后才签章下派的文书,最终决定拖一晚再处理。
“你们把书令写完,放在此处吧,明日再派发。”
晏迟却将自己写的那封信,落印,火漆密封,交给谭肆:“这封送西夏。”
而后他便当着众人的面携了芳期的手:“回去吧。”
立时就感受到了小手冰凉,晏迟的眉头就蹙了起来,等出了得月楼却发现只有个拿着伞的孤伶伶的常映跟随,伸手就把伞拿了过来:“付英也够可怜的,好容易娶个媳妇吧,居然是个没长心的。”
常映挨了这阴阳怪气的一损,撇着嘴站在廊庑底,极其委屈的目送着晏国师抢了她的差使,撑伞陪着夫人扬长而去,想跟上吧又不敢,干脆蹲下来生闷气。
徐娘出来的时候差点没被常映绊一跟头。
“怎么了这是?怎么蹲门前?”徐娘还没能把常映给拉起来。
“阿郎骂我。”常映闷声道。
“你这丫头……”徐娘心里倒是亮堂堂的,拍了常映两下:“夫人来得月楼,既让你侍候,你连个手炉都不让夫人捧着,真是越来越粗心了,还埋怨起郎主责备你来?”
“天气又不冷……”常映嘀咕了句。
还说不冷呢!徐娘抄手把胳膊一阵搓:“今年冷得这样早,起来时都看着瓦上结霜了,瞅着怕还不到霜降呢,江南都会下雪了。”
晏迟生怕芳期吸了寒气进脏腑,一路上都没说话,迈着长腿走得飞快,把人拉进屋子里才拉着脸教训:“常映没长心,你这么大个人了还非得仆婢们提醒么?大晚上的冒雨去得月楼,光打伞顶什么用?裘衣没披一件,手炉也不捧,瞧把手冷的,跟冰锥子没两样。”
说着话还抓着芳期的手,站着就往“冰锥”上呵气。
“我也没想到外头这样冷,这才十月初呢,搁往年连夹袄都穿不住,再说我不也没想着会去得月楼待多久么?晏郎你看看。”芳期挣开手,扯着晏迟的袖子让他转身:“我把外间收拾布置出来了,从明日起晏郎即便是务事,也只管在这里,正寝启用了火墙地热,可比得月楼暖和多了。”
晏迟才看见外间靠北墙的地方,和今早上的布置是大不一样了。
桌子椅子摆进来不少,一面高架上笔墨纸砚都已经准备齐全,偌大的一张书桌内侧,摆着的竟是一张梨木镂雕榻,上头铺了厚毡子,还摆着可供倚靠的隐囊,布置得的确是个方便务事又不失温馨的地方。
“便是付英、谭肆他们进来,也不用避忌,我可以不经外间出入的啊,内室不是连着净房么,大不了进进出出我经净房……”
“你当我是为了避嫌才去得月楼务事呢。”晏迟拉着芳期就往那张今天才布置好的榻上坐,他自己倚着隐囊,让芳期倚在自己的怀里:“是我不习惯在起居处务事,一直就这样。”
“但今年实在太冷了……”
“恩,这坏毛病得改,从明日起我就在这里务事了,不过你不用避着,走净房出入算怎么回事啊,我家夫人有这么见不得人么?”
他的起居处,其实一直不乐意让“闲杂人等”涉足,但芳期担心他的腿疾,才做了番贴心的安排,晏迟觉得自己也不能辜负了,少不得改改旧习性,迎合新生活。
“我今天没耽搁晏郎的事吧?其实我只是想着这边既然已经布置好了,晏郎立时移过来务事也很方便,横竖槅门一关,外间、内室就分开了。”
“也差不多处理完了。”晏迟打了个呵欠,他这几天也的确算是殚精竭虑了。
不过现在这么搂着芳期,放松了腰骨倚在榻上说话,疲累感上涌便即发散,一点都不觉得困乏,他又感觉到“冰锥”渐渐有了温度,干脆就一边把玩着芳期的手指一边说:“周全已经察明周途疏是羿栩的男宠了,你觉得他接下来会干什么?”
“就察明了?”芳期倒是愣了一愣,觉得周全这回可有本事了,她家晏国师察了这么久才锁定周途疏,周全居然如此轻易就能察明真相?
晏迟微微一笑:“说察明有些浮夸,周全可不像我这般谨慎,再说当我知道羿栩有龙阳之好时,不是也怀疑上周途疏的么?但我不容有失,所以求证的过程才会这么麻烦,可以对于周全而言,他并不需要证凿,我搅起那大风波,导致司马氏母子二人自乱阵脚,如果周全还不能顺籐摸到周途疏这颗瓜,那他也太蠢了,我就只能改变计划,干脆刺杀他们,嫁祸给羿栩。”
芳期好半天无语,就感觉指头被重重捏了两下,她才回过神来,试着猜测周全接下来的行动:“应当会让嶂间散人‘卦断’出周途疏就是祸殃源头,起事逼宫了?”
“没这么快。”晏迟挑起一边眉头:“周全还没有起事的基础,只靠着一介术士的卦断,他自己也明白无法把羿栩掀下宝座,所以……嶂间散人的确有‘卦断’,不过没着急散布,而是透露给了高仁宽以及部分武官知情。”
“武官?”芳期再度惊讶了。
嶂间散人透露给高仁宽知情不奇怪,可为什么会把这种事密告武官?难道是周全忽然改变了策略,因为急于起事,企图串联武官逼宫?
芳期赶紧把疑惑问了出来。
“可不是个个武官都掌兵权,甚至于在过去,调兵之权其实一直由枢密院的文臣掌控,绝大多数的武官其实连统兵之权都没有。”晏迟情知芳期对于这些事并不深谙,干脆说明了:“羿栩现在有意笼络武官,如鄂将军等,有无我提醒其实都不存在投机之意,但并不是所有的武官都跟鄂将军、辛坦之等一样,有的是贪求权势之辈,且自从有卫以来,武官一直受到压制,这回有了时机与文臣抗衡,那些野心勃勃的人早就在蠢蠢欲动了。你现在可知道周全打的是什么算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