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迟一点都不在意天子的冷落,将他完全排除在此件事案外。
甚至正如他意。
这个时候羿栩要是就是撑不住了,让他出面收拾残局,固然可以让周全死在新岁之前,但周途疏就能保命,这可大不利于接下来的布局,“正主”活着的话,“替角”粉墨登场,那就真会成为“粉末”了。
晏迟需要的是让羿栩对道术玄说产生敬畏心,跟羿承钧似的迷信世间真有人君所不能企及的事,这才是他一应计划成功的关键,他不需要成为羿栩的心腹,但他必须让羿栩明白,羿承钧的迷信有道理。
急于启动计划的是他,但现在晏迟却已经作好了持久战的准备。
巨大无比的坑他正在挖,但入坑的人,肯定不是周全了。
周全啊,现在已经是苟延残喘而已。
司马修一定要努力,努力让羿栩骄横,努力让羿栩相信已经无所不能,努力让这场风波遍扫权场,导致断壁残垣,导致羿栩终于发觉帝位随时可能岌岌可危。
强权统治?
强权统治没有错,改朝换代时最终胜出的必然就是拥有铁拳的一方,可羿栩有能力行使强权么?
羿栩是靠一张遗旨才能登上皇位,根基就和强权无关啊,名正言顺对羿栩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最不可获缺的,他根本就没有能力抗衡质疑。
司马修太嫩了,有狡智,但起点太高,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世情的毒打,他甚至没有真正品尝过人走茶凉、危墙众推的滋味,一腔骄勇,无非也是建立在天生富贵的基础上,晏迟从来不视司马修为对手,因为他非常明白谁才具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不是羿栩,是人君。
坐在皇位上的人。
晏迟择羿栩而辅,不是因为卜断羿栩有人君之命,事实上刚好相反,经他卜断,羿桢确然比羿栩更占时运,羿栩福薄命舛,绝后短寿,但晏迟偏要辅佐羿栩,他的计划,就是要逆运倒施。
有风险么?有,风险非常大。
但他成功了,他硬生生的把一个没有人君之运的人,推上了九五至尊的宝座。
从那时起,大卫的国运就已经更移,钟离矶是个真高人,因为他教授晏迟的从来就是——时运确有,但时运并不能够确定命数,而天机莫测,从来无人可以断定。
如果没有晏迟的干预,羿桢登位顺理成章,但顺理成章登位的人,往往不会对天命产生敬畏心,因为他们会觉得自己就是天命。
羿桢是皇长子,太子,自成势力,笼络晏迟只不过是以防万一,怎比羿栩,他是魏王,不是东宫,问鼎九五必经夺储,晏迟还设计下让羿栩不得不弑父篡位,羿栩比所有人都清楚,自己是不占天命的。
那就会一直和天命抗争。
当抗争成为羿栩的信仰,前提必然是羿栩相信了天命的存在,这看似矛盾,但并不冲突。
术士为什么存在呢?
人人都得经生老病死,可为什么就有人迷信长生?
术士,不就是因为抗争天命,才有被世人敬仰的基础么?要天下人都无欲无求了,听天由命,祈拜何用,争求也是多此一举,横竖冥冥之中,不是自有天意吗?
有些人信天意,但他们不信别人告诉他们的天意,又或者是说他们的内心早有认定的天意,听入耳的,其实都是符合意愿的说法。
像钟离矶就曾对晏迟说过——只要你能放下仇恨,就能求长生。
为什么有“只要”二字呢?其实钟离矶也明白晏迟的仇恨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长生从来不是晏迟的信仰,晏迟自来清楚,所以他认为一切都是命定。
就像钟离矶也告诉过羿承钧——你有帝王之命。
但这是假话啊,钟离矶跟晏迟说的真话是:“我跟羿承钧无亲无故的,犯得着替他算命么?就是答应了你赵叔,捏着鼻子答应故弄玄虚,说实在要是羿承钧没有当皇帝的欲望和基础,他哪会相信我的话?我要对一个乞丐说你能当皇帝,乞丐就有胆子起兵谋反么?不能的不能的,所以啊,真正让羿承钧成就帝王之命的是你赵叔,不是我。”
所以晏迟对术士的理解从来都是——高人和神棍的区别,说出来的都是假话,无非前者是知实情而不说,后者纯粹胡说八道而已。
晏迟现在就在展示他是真高人。
针对的是芳期。
这天芳期又赖床了,晏迟在外间跟付英等等都开了三场会,还不见芳期出来露面,把人打发之后,进内室一看,懒丫头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但裹着被子就是不愿起床,说什么虽然室内温暖如春,可室外一片霜冷,她没有勇气出去,干脆就懒在屋子里一天了。
“今日会下雪。”晏迟断言。
“什么什么?”芳期立时又把眼睛瞪圆了几分:“还没立冬,临安就要下雪了?”
“恩。”晏迟极其肯定地点了点头:“我掐指一算,夫人定能得滕六吉眷。”
滕六为雪神,大卫风俗自来有冬季第一场雪,第一个握雪成团,击中檐下风铃的人,便即是得雪神眷顾的传说,若得吉眷者为男子,必定前途似锦,若得吉眷者为女子,则必定青春永驻。
但晏迟肯定不是相信神话的人,掐指一算更加是胡说八道了。
只不过他能确定的是,今晚,必会降雪。
芳期呢又是个喜欢雪戏的人,不像他似的因为被腿疾拖累,下雪天没法豁出去玩闹,只好乖乖的待在烧了火墙遍布地暖的屋子里揉膝盖,晏迟还知道芳期爱美,这和女为悦己者容无关,她自己就能“顾影自怜”,哪怕天底下男人都死光了,这丫头还是会以貌美为荣。
晏迟一来想让芳期不用顾忌他,尽情在初雪时嬉闹。
再则也是想表达,滕六什么鬼的我不管,横竖在我心里,我家夫人是青春永驻的。
哪怕你七老八十的年纪,我依然能让你受雪神吉眷。
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爱怎么臭美就怎么臭美,我的眼中你始终都是少女,是我的小娇妻。
芳期果然就睁着眼等第一片雪花飘落,深夜了,不顾寒凉用手团雪,一击而中檐下垂得极低的,走过去发髻都能触动的铜铃。
她坚信自己是受到雪神吉眷的幸运儿,因为半夜三更的,要不得她得了晏国师的指点,怎么可能在这么寒凉的天气,根本不该下雪的季节,熬夜等今年临安城无声无息突如其来的一场初雪。
晏迟在窗子里看振臂高呼兴奋得完全忽视了寒冷的女子,这时间非常自豪能够预测第一场雪的降临,这就是实力啊,天子都办不到的事,完全靠实力宠妻,嘿嘿,皇后什么的算哪根葱,覃芳期才是今天天底下最快乐的女子,覃芳期的丈夫是谁?!
除了芳期之外,还真是满临安城的人都因次日朝早,推门入眼的这片银妆素裹惊奇万分,美景让人陶醉,却也让周全这类人随之兴奋,努力散布今年天气的异常,入冬才几天啊,江南居然就下雪了!!!
可尽管临安城的这个冬天来得迅猛,普遍富足的百姓却并不因为早降的霜雪忧愁,他们没有饱暖之忧,即便贫寒门户,也可以受到惠民署的资助,领冬衣柴炭御寒,就算好吃懒做的乞丐,也有佛寺道庵收留,朱门酒肉香,路无冻死骨。
发生在舆论里的灾异,实际并未引起附和,又因随着新岁的临近,百姓们都在关心怎么欢渡新春了,渐渐连帝陵崩这样的大事都成为了旧闻,变得无关痛痒。
只有部分文臣格外焦急。
因为极大部分的武官正在崛起,他们明显感受到了威胁,实职被削剥,代表着手里的油水逐渐被别人夺占,不至于立时就捉襟见肘,但生而为人,生而为权场中人,怎么可能丧失了功利心?
而且那周途疏当真是接受了贿赂!!!
贿赂周途疏的人还当真获得了利益!!!
荣国公府的门前,求见的人逐渐形成拥堵之势。
当然之所以拥堵,是因为荣国公避门拒客。
将近冬至节,芳期才商量晏迟:“今年冬至,我们家仿佛应当举宴吧?”
国师府建府至今,还没有正式过一个盛大的冬至节呢,好容易家孝国孝的限制都没了,临此重大节庆,确然应当正正式式真真正正的摆个几日欢宴,以应俗情。
“冬至节其实户户都不得空,所以权场上哪家才该大张盛宴自来都是有讲究的,免得过节跟摆擂台赛似的,亲朋好友反而会觉头痛了。今年,徐公新为宰执,连天子都特意赐了徐公冬至宴,我们哪好抢徐公的风头呢?”
芳期:……
真是太汗颜了,她竟然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面,差点就和徐世翁打起擂台,要不是晏迟提醒,日后哪有脸见徐二哥和明皎啊,她算什么持家主妇啊,这点人情事故都没转过弯来。
晏迟虽点醒了芳期,但没什么严师的架子,见芳期一脸的惭恨,笑了出来,伸手摸摸她的发顶:“夫人没经验,但很谨慎,跟我先商量了,并没有闹笑话,其实我要不是看在夫人的情面上,管徐家人怎么想呢,我堂堂的国师,难道过冬至节还要谦让人家不成?冬至宴我们愿意去徐相邸蹭饭,那是他们家的幸运。”
“晏郎这是在强行缓解我的尴尬了。”芳期非常有自知之明。
“打起精神来吧。”晏迟拍了拍芳期的肩膀:“这个冬至宴可不普通呢,嶂间散人应该会粉墨登场了,或许徐相邸还要依靠夫人摆脱困境,我可不是胡说,要没夫人的情面,我可就袖手旁观了,要没我们援手,徐宰执就算不至于被周全给拉下水,总归会被泼桶污水的,徐公啊,比起你家翁翁来,心眼还是不够用,防不大住阴谋诡计。”
芳期已经懒了好长一段时日,突然被重任压身,下意识就咬了咬牙。
她要去帮徐世翁挡阴谋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