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一片香(1 / 1)

宫里的一池莲荷,月色中婷婷而立。

一间石舫,静伫水上,石舫上灯火通明,灯火映入这一小方水面,照出的是一大方水面的寂寞。

石舫嵌有雕花的木窗,这满舫通明,舫里的桌案上摆着瓜果蜜饯,但却空无一人,让脸色颇有些疲倦的年轻男人一脚踏进这艘空舫时颇有几分愕然,他负着手,侧身看向身边的宦官:“不是说穆郎来此乘凉赏月了么?人呢?人在何处?”

宦官俨然也是愕然,想到天子已经在穆郎君暂住的临风阁扑了一回空,这是第二回“扑空”,“扑空”不能过三,宦官当然不敢再疏忽,连忙出去,不久跟他进来了一个宫女,是宫女低着头回应:“穆郎君只在池边站了一站,就转身去了明光亭。”

天子是皇宫的主人,一时间却想不起明光亭位于何处,又或许在他的意识里原本就不知道明光亭在什么地方,这处庭苑位于临风阁左近,其实并不属于内廷的范围,寻常天子也鲜少来这庭苑玩逛,也就是最近常来罢了。

但不需要天子知道明光亭的确切位置,有的是宫人引路,出石舫沿着这片荷塘往西走上几十步,过一木拱桥,连着桥是处小花坞,曲曲折折的又进几十步,就见花坞面南临水处,一座小凉亭,数盏宫灯而已,倒是这地方能见一大面平静的池水,月色有如照在镜面上,光华如练。

亭子里的白衣少年,在两张并拢的矮方桌一面席地而坐,桌上高高矮矮十多个精致的白瓷瓮,也不知他正摆弄什么。

天子当见白衣少年时脸上就有了笑容,摆摆手让随从都站在花荫里,他缓缓走过数盏宫灯照亮的小径,走到亭子里:“清箫要赏月,怎么来如此僻静的地方?”

“那石舫太见工凿了。”

见穆清箫起身似要见礼,羿栩伸手扶着他的小臂:“都说了,你不需在我面前拘礼。”

他一时间没有放开手,穆清箫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臂,一笑间,伸手将羿栩的手“取下”:“那我可就真不与官家拘礼了。”

“听小穆的口吻,似乎不喜那艘石舫?”

“船不能行水,便失船的趣味,就好如人明明长着头脑,若无自己的想法装着的都是别人的说教,这样的人又有几分趣味呢?我看来,一渠莲荷,若有舟行水中固然灵动,若无倒也不失静谧,大可不必增建呆板的石头船,反而像是让那水面和莲荷都成了作假。”

穆清箫从个白瓷瓮里,用小匙挖了些许粉末,挨近鼻端,用手轻轻扇风,他蹙着眉头想了一想,又将小匙放回白瓷瓮里,从另一个白瓷瓮里再取一匙粉末,还是扇风一品,这回松开了眉头,将粉末放入面前的小碗里。

羿栩站着看穆清箫行动,一阵间又去看灯火下那张脸,恍惚间似从眉眼间看见了另一个人,尤其是眼角的那颗褐痣,让他手指尖忽然发痒,好些回他其实都忍不住伸手想抚摸这人的面颊和眼角,从他情动时的神色间回到念念不忘的过昔,可每一回都被他冷冷伸手阻挡,那似谑似怒的目光让他忽然就清醒了。

面前人已经不是周途疏,不是了。

可羿栩这时却仍控制不住的接近穆清箫,挨着席边坐下,两个肩头间一尺之隔。

“小穆这是在弄什么?”

“调香。”

穆清箫手上行动未止,用小匙盛出些许清露,将粉末拌匀,有淡淡的香息从小匙搅动间溢出,轻浮得让羿栩几疑这香息其实是错觉。

“我令人引教小穆精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瓶供点茶等等雅艺小穆皆无兴趣,倒是对制香很有见识啊。”羿栩若有所思。

周途疏先引起他注意的,正是诗赋一门的才华,那些年闲来得空,两人更常用四艺雅事消遣,熏香虽然也算雅事,途疏却不谙制香,雅事中他最擅长的是点茶,可于汤面上点画丹青,世间虽非周郎独谙此技,羿栩却只怀念周郎点分的茶汤。

穆清箫看了天子一眼:“我虽不识周郎,但听淮王、司马三郎的言谈,也知道二位将我荐入宫廷,是因我的眉眼与周郎几分相似,但我数番提醒官家,周郎是周郎,穆某是穆某,穆某虽不才,却也不愿做他人的影子。”

“小穆这言外之意,不为影子便不会拒绝伴我长居深宫了?”羿栩不是第一回听这话了。

他初听时难免觉得刺耳,懊恼这少年虽然与故人相似,性情却大不相同,闭着眼再跟穆清箫说话,就全然不存熟悉感,可羿栩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懊恼之余他却不愿就这么放穆清箫离开,日日都要看一看这张冷脸,似乎才能平息心里的烦躁。

“这宫里,确然也并无几分意趣。”穆清箫停止搅动小匙,取一张细藤纸覆在小碗上,加盖扣严,而后准备化蜡密封,一边道:“官家是君,穆某不过一介草民,君有令民不敢不从,官家又何必问我‘拒绝’二字呢?”

“宫中无趣。”羿栩喃喃念叨这几字,看着穆清箫将化好的蜡液填在藤纸和碗盖的缝隙里,轻轻吐出口气来:“小穆是来临安游历,怎么对皇宫就从无向往么?”

“宫城气象远瞻即可,从未想过深陷其中。”

“你真是,一点都不怕触怒我啊。”

“当失自由身,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你什么时候想出宫去都行,我甚至可许你离开临安往别处游历,只不过……我给你这样的自由,你能不能对我改观呢?我也不求别的,至少,小穆愿将我视为知己。”

穆清箫又看了一眼羿栩。

“我知道我是不识抬举了。”他用手中的小匙,压实正在干涸的蜡液:“本无资格要求官家什么,只仗着不得自由宁死无惧的倔强,才敢直言。官家,其实你需要的并非知己,穆某也清楚官家因何执迷,只是官家既然还肯给予草民些许自由,草民心中倒也觉得庆幸。”

“小穆除了制香之外,可还有什么喜好?”

“我来临安,也是因为临安城中能遍尝天下美食。”

“可小穆似乎对宫里的御膳并无多少兴趣。”

“官家误会了。”穆清箫终于将香碗封好,微微一笑:“草民是喜好美食,并非喜好御膳,这宫里的御膳啊,用什么食材都不能随御厨择夺,至于烹饪方式更得限制,虽是精心烹制,但并无宫外的菜肴那般风味多样。”

两人就美味佳肴的话题交流一番,气氛渐渐缓和了,只是肩与肩的距离,还在一尺之隔。

“小穆制香,似乎与他人的方法也大不一样,香饼不经热蒸取汗液,只是封存?”羿栩突然问。

“先经风存,再经烘干。”

“刚才你费那么多心力,制出也就一个香饼?”

“官家眼见的,才多少心力啊?”穆清箫指指桌上那些小瓷瓮:“这里头的香末,无一是现成香料磨成,均为我先制出的,不过等我制出香饼,也非普通香饼能比,一片足够使用三、两月了。”

“小穆可有制好的成香?莫不现在就烤来品品?”

“官家的用香,不是必须经内造?”

“宫里的妃嫔们尚能嘱托宫人从外头购香呢,内造的香,其实也与御膳差不多,都以华贵为重,少了些雅致奇巧,再者言旁人制的香饼我信不过,小穆亲手所制的我还能信不过?”

“纵然官家信得过,草民却不敢犯了宫中的忌讳。”穆清箫想了想,还是揭开桌上的一个瓷瓮,从中取出一片香,这香比普通的香饼要厚实,洁白如玉:“官家还是先让鉴香的大监验看吧。”

羿栩见穆清箫如此谨慎,他倒也不介怀。

帝王的饮食耗用,警慎的程度确然非比寻常,并不仅仅防范投毒,只是因为帝王也是吃五谷杂粮的凡胎俗骨,保养得再好都难免偶犯病痛,为免龙体有恙时御医、御膳、内造等等衙署的人互相推诿,造成耽搁治疗,干脆明晰责任,这样也能让无辜之人免受陷害,真正心怀不轨的人罪有应得。

好比穆清箫,他制的香未经鉴香大监难看,日后要是羿栩有个什么不好,他就难洗“投毒”的嫌疑了,就算羿栩并没死,人还活着,能保住他么?这个帝王如果真有能耐,周途疏何至于惨死?前车之鉴在,穆清箫哪肯再蹈覆辄。

今晚品香是不能了。

不过羿栩显然并不认为穆清箫的制香会察出什么问题,事实上穆清箫愿意把香予他共品,这就让他心情愉快。

“你说起美食,我忽然想到了一事,晏无端这家伙当初还答应过我让他那娘子亲手做一桌美食呢,结果拖了这些年我不摧促,他就像没说过这话一般,哪天我召覃氏入宫……罢了,召她入宫也得受许多限制,应是不能发挥她的厨艺,我跟你一同,再邀上五弟和三郎,我们去叨扰晏无端一餐饭吧。”

羿栩想方设法取悦穆清箫。

穆清箫:……

师母对不住了,看我惹的这麻烦,唉,无心之过啊,谁让师父告诉我可以说美食这一喜好呢?谁知道师母的厨艺原来已经连天子都听闻了?这个真的是出乎意料啊。

穆清箫将储香的瓷瓮松好。

他的香饼,别的人闻品不会存在任何问题,且无论是医生还是道官还是什么所谓的鉴香大监,必定不能察探出这味香的蹊跷,只有羿栩。

长年服食特制药品才能与女子行房的人,会受这香息的影响,彻底丧失某种能力了。

然而追根究源,错责也只能由制药者承担,不会有人怀疑香饼才是诱因。

为了能让羿栩一直闻品此三合玉兰香,清箫觉得也只好先委屈师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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