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迟知道羿栩为何诏见他。
辽使抵达临安,经历了九死一生后更是怒火万丈,偏偏司马修一来不曾察获在南阳伏杀辽使的凶手,再则更是无法安抚辽使的愤慨,羿栩担心辽廷以此借口发兵伐卫,偏司马权、齐鸣尽都无计可施,羿栩只好来请晏迟替他出谋划策。
“今晚我怕是得宿在宫里,跟羿栩献计后,接下来的两日还得和辽使斡旋,没法子在家里安胎了,王妃自己照顾好自己,莫瞎担心我的安危,一切都在计划中,没有丝毫艰险。”晏迟一边让去忧、罢愁服侍着更换官服,一边冲芳期交待。
临出门前,还是伏身在芳期额头上吻了一吻:“你现在身子沉,今晚我又不在家,可得让婢女们在里间服侍,左右片刻都不能缺人,还有别寻思着这两日我不得空,没人约束得了你,就不忌口。”
“我哪会这么不懂事,便是不顾自己的身子,也得顾着腹里的孩子啊。”芳期把人往外推:“晏郎快些入宫吧,这两日我会请阿瑗来闲话的,自打晏郎回家,我和阿瑗倒是难得接触了。”
被“驱逐”的湘王殿下心中微有些不满,却也不好吃阿瑗的干醋,只拿脸色给那来传口令的宦官瞧,这宦官也是可怜,他一个禁内行走,哪怕是奉令传诏洛王、淮王入宫呢?那二位亲王就算没有贿赂他的必要,总也得个一、二十两银子客套下,唯有来湘王府,客套钱一文没有,还提心吊胆着得看湘王的脸色,生怕受到迁怒。
宦官一见湘王黑着脸,小碎步跟在后头,竭尽努力地安抚:“官家也知大王最近都在王府里安胎,嗐,瞧奴婢这笨嘴拙舌,是大王在王府里陪王妃安胎,要不是真犯难的事,官家哪里会召请大王,只今日从早朝之后,先是几个相公吵来吵去,后头司马舍人又与几个武官争来争去,最后连覃院判都卷进其中,虽奴婢不知究竟议的是那件国政,看那情境也知道非同寻常,也唯有大王出谋划策,才能替官家分忧解难了。”
心里头却在嘀咕:湘王妃也未免太矜贵,慢说正儿八经的亲王妃了,就算中宫皇后妊孕也没说身边离不得官家的,别的人撺掇着湘王去寻花问柳王妃发发脾气就罢了,这官家因国事召商,湘王是王公重臣总不能抗旨吧,湘王妃要不给湘王脸色瞧,湘王能给我这跑腿的脸色瞧?
晏迟活像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且这眼睛还能看穿人的肚肠,他不急着上马,冷冷横了宦官一眼:“好大的胆,王妃如此贤惠,你竟然敢在暗中诽怨她不识大体?!”
“哎呦我的殿下,奴婢就算有十个胆也不敢暗诽湘王妃啊。”宦官吓得直淌汗,湘王果然是国师,他这等凡胎肉体有几节花花肠子都难逃这位殿下的法眼啊。
“你有没有腹诽,你自己知道,我可跟你申辩分明了,我家王妃从来没有强求我陪她安胎,还日日往外撵我,是我觉得没王妃陪着不自在,离她十步远心里就七上八下跟失魂没两样,死皮赖脸不出门,外头人说我夫纲不振不相干,要让我听见半个字说王妃不贤良,我只找内臣算账。”
“是、是、是,奴婢明白了,必定逢人就夸湘王妃温良敦厚、兰心蕙意。”
宦官好容易将湘王劝上了马,他亲自去牵缰绳,揣度着湘王的心情,步子都不敢迈太大,却又怕时间耽搁太久,被天子怪罪,正焦心似焚,好在又听晏迟道:“我这气急败坏的,自然不是埋怨官家,只早前才因一件烦心事,闹得内子不愉悦,我还没把内子安抚好呢,偏又不能耽搁了入宫面圣,我这情绪没得平复,便是进了宫,恐怕也难为官家分忧解难啊。”
“哟,而今谁还敢让殿下和王妃闹心啊,奴婢虽没活多少年,好歹见的人也不少,如此狗胆包天之人奴婢却是没见识过呢。”
“狗胆包天?这可是内臣说的,我可没这样讲。”
宦官:……
“敢问湘王妃因何人何事烦心?”
“是她本家的老祖母,为洛阳王氏一个不争气的孙辈,气得病了一场,内子的姐妹,侍疾的侍疾看望的看望,偏内子因为有妊,两件事都做不得,内子孝顺,心里怎能安惬?”湘王说这话简直面不改色心不跳。
宦官刚又暗忖:谁不知道……罢了,这想法就不该有。
连忙道:“原来如此,殿下放心,奴婢不敢为命妇之事惊动官家,不过奴婢可央求陈圣人,陈圣人必定会传太医局的医官替太师府王老夫人看诊的,有宫中国手施岐黄妙术,管保王老夫人安适如常,这样的孝敬,也唯有湘王妃能供奉了,必使世人谈不容口、颂声载道。”
晏迟这才不再黑着脸:“内臣是真能干啊,解了我的后顾之忧,我记得你了,改日定设酒宴,好好酬谢内臣,本王就先赶入宫了,也请内臣上马吧。”
那内臣赶紧松开缰绳,一脸喜悦的看着湘王打马向前,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敢又拨动心里那把小算盘:难怪这多人都说湘王是半个神仙呢,那双厉眼,这般心计!这位殿下是怎么看出来我已经收了梁国公的钱银,正踌躇着在太后和圣人之间择一为主?不,这个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就算司马一门有太后有贵妃有司马舍人,这几个加起来可是湘王的对手?大富贵的机遇怎么就突然砸在我头上了啊?我其实还没有作好准备不是?
晏迟才不管那宦官怎么想呢,就算神仙如何?先动了凡心,总该托个梦吧,要是这宦官没什么动作,两种情况,不是个忠心的就是个胆小的,横竖他那番话,打压的也是王氏那老虔婆,这宦官无论是个啥,总恨都不会为了王老婆子结仇他这湘王,这是安全的投石问路,说不定又能收买颗棋子呢。
闲着也是闲着,既然入宫之路无聊,顺便做点正务。
羿栩万万没有想到湘王府距离大卫宫瘸子走路都不用半个时辰这点时程,一游手好闲下来就是几十日的某个臣公竟然用来搞了件事业,他这时脑子里有一半乱麻一半浆糊,搅和在一起粘稠毛扎得已经不晓得头绪是啥了,偏还有肝火肺火在底下烤着,那滋味就像喝醉了酒被塞进个在洪水里打转的船上,反正巴不得两眼一闭双脚一蹬,重新投个胎再做回人。
终于盼得个快跑断气的小宦官近前,急吼吼禀道湘王已经进了南兴门,羿栩才把加了碎冰的一盏清心润神露给喝了底朝天,深深喘两口气,不忘再次叮嘱脸色和心情都比他好不哪里去的司马修:“三郎,辽使骨刺机压根就听不进你那番辩解,放言道倘若我们若不交出赵青瓦,他必返辽禀知辽主卫国先背和盟之约,你已经无法震慑住骨刺机,但而今的情势,绝对不能再生战祸,难题你不能解,朕只有寄望无端,你一阵间,不可再与无端作无谓之争,你掌握的所有探报,务必详述予无端。”
司马修不甘心。
但他听明白了天子使用了“朕”之自谓,于他而言,那就是毋庸置议的授意,不是劝阻,甚至不是商量,这是君令。
他沉默着没吭声。
羿栩蹙着眉头把自己倔强的表弟,既是亲友又是信臣的人盯了一阵,上前把手掌放在司马修的肩头:“三郎,我知道你对我的情义,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会有二心,可是现在无论是你,还是朕!必须承认!无端确有大能,若无他,就无皇考遗诏,若无他,此时淮南已然人心崩离,若无他……这满朝文武,甚至没有一个敢言续延卫辽邦交者!”
司马修感觉到了一侧肩头那沉甸甸的重量,他深深吸一口气:“修,明白缓急进退。”
晏迟一点都不意外司马修会在场,虽然他其实对羿栩及司马修之间的友谊嗤之以鼻,倒不是国为司马修,讲句掏心窝子的实在话,要不是司马修投错了胎,被司马芸姐弟一干连累,晏迟至少觉得司马修是个可交之人,晏迟厌恨的人是羿栩。
这东西哪怕已经算是羿承钧几个儿子中的翘楚了,也不过是一群窝囊废里尚有点头脑的人,跟绣花枕头没两样,一眼看上去是个名贵货,里头仍然是一团草包。
但草包不是原罪。
这个草包还有毒。
司马修至少为了羿杜,能够舍生忘死,羿栩呢?这东西为了自保,什么人都是可以杀的,亲情、爱慕、友朋之交,羿栩都可以为了自保而舍弃,没有什么人比他更了解羿栩,当年滑州战场上,羿栩自觉难逃被俘虏的劫难,稍有点骨气的人比如换作司马修,大抵都会效仿楚霸王横剑自刎了。
羿栩却早已做好了苟且偷生的准备,他的计划是只有一条降路时,他可为辽廷的棋子,揭穿他的君父也就是羿承钧乃逆子,不顾父兄,只图权位,然后辽人就可利用他收编山东义军,他还能争取辽廷封他为淮北王,他先征讨羿承钧,攻下淮南后再将国玺献于辽廷,俯首称臣。
晏迟当年摸清羿栩的底细后,都差点助羿栩一臂之力也就是放任羿栩被俘了。
但他还是没那么做。
因为他不认为羿栩真的能斗垮羿承钧。
更重要的一点,当时阿瑗还在南卫宫廷奴司,未将阿瑗救下,晏迟什么风险都不敢冒。
他的骄傲,更加不能接受自己对辽廷俯首称臣,以屈辱献出膝盖的方式,为阿瑗,当年的他唯一视为手足至亲者,争取一个卖**的生机。
所以他才救下羿栩,走了一条更加艰险和曲折的复仇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