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灯做为管束庵尼、安排务值的住持之下“一把手”,留个漏子让高蓓声脱身不在话下,难度在于脱身之后怎样跟住持交待。
慧灯让高蓓声留下一封书信,声明她落发出家并非己愿,倘若无嗔庵一定要将她“扣留”,无异于逼她自绝,至于她的去向,则不需要无嗔庵“牵挂”,一再请托住持只需告之她的生母曲大娘子即可。
住持心里也清楚,高家人唯有曲大娘子是真舍不下这个女儿的,因为只有曲大娘子托以钱银,苦苦哀求她们对高蓓声加以照济。
像高蓓声这种正式出家的庵尼,名籍便与平民有所区别,若非无嗔庵出面开具凭留,高蓓声不用妄想再出临安城,要是她的家人愿意接纳她,她当然可以还俗,只不过这个条件也已经不存在,唯一愿意容纳她的曲氏非但做不了使相府的主,甚至名下都没有田庄别苑,唯一能“支援”女儿的,也就是极其有限的钱银罢了。
所以高蓓声从无嗔庵脱身后,除非立即寻到别的人收容,要么就只能寄身在杏儿弄这样的地方了。
这是慧灯知道的情况,住持也并非一无所知,住持当然担心庵尼逃脱后会惹出风波来,按理是要报官处置,至少也得知会高仁宽,这当中,就需要慧灯一番说服了:“住持,我看那明觉是个城府极深又有决断的人,她跟我们面前一口一声愿意苦修弥补旧时过错,取得我的信任后侍机逃脱,足证肯定是被逼着落发,她根本就受不了庵中的清苦。
咱们真要是报官,抑或告之高相公,明觉听信,真择了死路,高相公与咱们恐怕都会落得逼死无辜的指谪,那时该如何收场?莫不然就依明觉所说,只告之曲大娘子吧,其余的事就交给曲大娘子自己看着处置。”
无嗔庵的住持其实初见高蓓声,心里也清楚这女子就不是个安分人,暗中叫苦不喋——要高家人没一个在意的,她还能对法号明觉的这个弟子进行高压管制,下虎狼药治好她那“风流病”,偏偏跟别的犯眷不同的是,明觉是有生母维护的人,曲大娘子是未来高家的宗妇,指不定等到高相公有个三长两短的,明觉还能还俗。
高蓓声对于无嗔庵而言,就像人身上忽然长出的一个脓疮,狠不下心来受剜疮之痛,不把脓疮剜除又会一直受那零碎的肿痛折磨。
且住持终究是不愿承当一条人命的。
“住持,咱们虽然都是因为无奈才投佛门,可这半生以来,也总归参透了几分各人皆有各人命数的法理,明觉无心向佛,贪嗔之欲如若附骨,不管她今后有什么归场,那也是应她自心所求,佛法渡人向乐而不应毁人之命,依我所见,就任她随了她的缘法吧。”
再因慧灯这一句劝,住持终于点头。
曲氏情知女儿已从无嗔庵脱身,但慧灯自然不会直言高蓓声的去向,她本也焦虑难安的,而高蓓声根据慧灯的提醒刚往杏儿弄,就果然寻到了安身之所。
大卫的佛寺庙庵,其实多半都受市井商贸发达的俗情影响,僧尼经商者众多,佛寺有经营丝织布料的,有制作铅粉胭脂的,有放利钱的,有贩茶贩药的,甚至还有曾经大相国寺的惠明和尚,擅长烹饪,烤猪肉做得可口,他自己一顿就能吃五斤,以至于大相国寺一度食客如云,市人多以“烧猪院”代称……
有的是“酒肉穿肠过,佛字心中留”的和尚,和尚不仅食荤,甚至还能携妓饮酒。
虽说卫律严禁出家人娶妻婚嫁,有“诸僧道辄娶妻,并嫁之者,各以奸论,加一等,僧道送五百里监管”的法令,不过这也至多能震慑临安的僧人,远如广南,因为“市众坐估多僧人为之,率皆致富”,原嫁给僧人的妇人众多,和尚娶妻生子乃至于纳妾,市人都可谓见怪不怪了。
既然有的是不守清规戒律的和尚,很多的女尼们也纷纷效之。
有的庙庵公然经营女尼们的绣品,还有女尼制作的领抹、花朵、珠翠、冠子等物,这还是靠贾业牟利,而那些天生来俊俏妩媚的女尼,先是为纨绔膏梁引诱,被勾起了风流心思,与之谈情说爱、露水之欢,再后来渐渐有所谓的才子名士,竟也觉得女尼的风情又较那勾栏的伎人不同,来往间,各许情意,居然公然相约女尼泛舟、饮宴,穿街过市都不需在意市人侧目了。
民众们见怪不怪,女尼们就渐渐形成了一种更加不良的风尚。
如杏儿弄,有的是女尼脱身庙庵置赁私产,布置成“禅闺”,专门接待“有缘人”,以“参禅悟道”为名,行“皮肉买卖”之实,这些削去了三千烦恼丝的姑子,在她们的“禅闺”之内,穿着绫罗锦缎,食享美味佳肴,不知“修行”的什么。
如若高蓓声仍然是堂堂使相府的闺秀,她自然不会羡慕这些女尼的生活,但现而今她深刻意识到自己已为家族所弃的悲惨命运,把杏儿弄跟无嗔庵一对比,两样生活,判若天渊。
而她的容貌和“才情”,虽说暂时无法“自立门户”,但往杏儿弄,随意叩开某个“禅闺”的门,肯定能被“主家”殷勤收留,共营生计。
高蓓声寻到了安身之处,便立即知会了曲氏。
曲氏一时间还接受不了:“蓓儿,这杏儿弄可不是个干净地方,你要是陷于此处,日后可就免不得受人谤毁了,你的终生大事应当如何?”
“娘,你可知道我在无嗔庵那鬼地方过的是什么生活?!那才是真正的腌臜地,那些女尼,又老又丑,她们竟逼着我给她们清洗恭桶!!!我在那里是一天都不能留的了,阿娘若还逼我回去,我宁肯吊死在杏儿弄里!”
“她们怎么敢……”
“她们有什么不敢的?阿娘,清楚一些吧,我如今落得这样的境地,还怕什么人言谤毁?!阿娘不是也无能为力么?我难道不想守着冰清玉洁的名声?我难道就想淹蹇在杏儿弄这样的地方?!但阿娘有办法另寻个地方安置我?可还有办法让我嫁得个良人?!
我在这里,或许还能靠自己挣扎出一条锦途,阿娘,别小看了杏儿弄的女尼,像我此时栖身的禅闺,闺主有个长客,他的父祖,可是扬州富贾!他显然对我更加钟情,已经答应了我,说他的妻室就快病死了,只等那妇人一咽气,他必将我明媒正娶。”
曲氏就被说服了。
她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呢?哪怕是日后翁爹婆母都过了世,高家也轮不到她作主,要想把女儿接回家去已不容易,更休想再让女儿风光大嫁,可是她视如掌珠的女儿,怎舍得眼看着受苦受累,结果居然得去侍奉无嗔庵的那些尼姑?
如果女儿真能嫁给富贾之子……
已经是现今最好的归宿了。
曲氏默许了高蓓声的选择,高仁宽且还以为孙女在无嗔庵“一心向佛”呢,他早把这枚弃子抛之脑后了,又哪里想得到高蓓声竟然流落到了杏儿弄。
高蓓声也是一门心思的奉迎“未来夫婿”,收容她的姑子看在眼里,不系心中。
这姑子在杏儿弄已经住了三、五载,听惯了海誓山盟,看多了喜新厌旧,她收容高蓓声,无非是相中高蓓声不仅姿容出色,且还会琴棋书画,相比起青楼那些名妓来也不逊色,是棵摇钱树,且这姑子还心知肚明高蓓声的身份,虽说没用来作为招引更多欢客的旗号,暗地里也有她自己的一番小算盘。
也真是活见了,堂堂宰相的嫡孙女,居然栖居在杏儿弄,这时虽不能声张,引来高使相的怒火烧了她这间禅闺,但那高使相都多大年纪了?还能活多久?等高使相过世,曲大娘子若能把女儿给接回去,自不会吝啬给她一笔封口钱,要是高使相一死,高家就衰落,干脆就再用前宰相的孙女这名号“招财进宝”。
是笔稳赚不亏的买卖。
姑子没想到的是收容高蓓声还未多久,杏儿巷居然就出了人命,虽然和她无关,只不过引来了临安府葛少尹亲自来盘察,姑子可留着意呢,葛少尹当日分明已经认出了高蓓声!!!
葛时简哪能认不出高蓓声?郭季礼的案子,虽然沈炯明是主审,但他也协助了判案,还亲自盘问过高蓓声,哪怕这一回见,高蓓声是女尼的装扮,葛时简却办久了刑案,打个照面就认定了“故人”。
他只不声张而已。
因为这起命案,确然和高蓓声无关,更和葛家无干,他都懒得过问高蓓声为何会流落至杏儿弄。
无非因为弟媳妇的本家,和高家是亲戚关系,葛时简没有把这事瞒着高堂而已。
但收容高蓓声的姑子却作了慌,因为她又听见了一些风吹草动。
“阿高,可不是我食言,反悔不再收容你了,你自己心里清楚,要是高相公追究,我可没法子承当政事堂重臣高官的雷霆怒火,光是妙因的命案也就罢了,葛少尹虽认出你来但一直风平浪静,显然不会将你在杏儿弄的事宣扬出去,可是现今……又再发生了一件要案!这回可不是临安府衙的官员办案了,是皇城事察部的人来盘问严察!兴国公府可是与使相府有交情的,司马舍人……他要是知道了你如今在杏儿弄,必会告之你家祖翁,那我该如何是好?”
高蓓声惊道:“又发生了哪件要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