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柏在秀英姑坟前埋了那个手镯,对空放了三枪,然后就出村去了。
那手镯,永柏是想着过礼【过礼:旧时迎亲前的一道程序,迎亲前一天男方将女方所要的东西送去女方家里,包括礼金、鸡鸭、酒米等】时放在礼担给秀英姑送去的,现在只能以这样的形式送给秀英姑了。
他的眼晴血红着的,但没有泪水流出来。
没有人能知道他的心里到底有多痛,那双眼晴深处到底隐藏着多少仇恨,因而,也就没有人敢走近他的身边,没有人敢跟他说话。
丹竹飞机场南面中段的石鸡肚,那时候还没有屋,只有一条小路通过飞机场,路两边是祖光岭人的畲地,畲旁种有荊莿杂木围住,里面各畲之间,又多种有剑麻刺条隔开,那年代,谁有心思打理这种贫瘠之地?畲内成荒,少有人入。
小路东面有一荒畲,畲里有两棵荔枝朩,倒是很大,也很茂盛,枝繁叶密的。荔枝木西此畲角有一大栅粽叶,枝叶相杂,又密又严,因为根老,根下已成土堆,有老鼠洞口,上多败叶。
石鸡肚与飞机场之间,有铁丝网将石鸡肚和机场隔开,石鸡肚路口处开有一个铁丝门,方便祖光岭民伕经过石鸡肚小路到飞机场做工。共军时是这样,日本兵来了也是这样。
路口西北处有一座炮楼,晩间,炮楼上的探照灯就在石鸡肚来回地照。
这天,祖光岭去飞机场开工的民工经过石鸡肚,见荔枝木根下来了一个年轻人,衣衫褴褛,面污身脏,跛着只脚,包一团不知什么药,臭不可闻,没有人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什么时候到这儿的,但见他就在荔枝木根下,靠的木根,半倚半靠,苍蝇在他的跛脚上乱飞乱停,样子很是可怜,有好心的人问他,他“哑、哑、哑、哑”的,说不出话。好心人只得叹息着地走开。
那年代,大家见多这样的人,逃荒来的、避难来的、战场失散的、逃兵出来的,走到哪儿乞到哪儿,你也不知人家是从哪儿来的,叫甚名谁,又要到哪去,问到你了,好心就给他碗水喝,或者给他碗粥吃。那些有病有痛的,要医要治,你就是有心要帮也无能为力,大家都生活艰难,那样的人只能走到哪儿算哪儿,在哪儿走不动了,就静静死在哪儿,更为悲惨。
那年轻人就倚靠那棵荔枝木根下,因为离飞机场近,日本兵也过来了,要赶开他,他就爬开了,爬得十分艰难,日本兵走后,他又爬回来,还是在那棵荔枝木根下倚着靠着。
那年轻人目光呆呆滞滞的,在那儿坐了多日,祖光岭去飞机场开工的民工经石鸡肚出出入入,见他多了,也不奇怪了,日本兵也过来轰过他多次,也懒得理了,就由他了。没有人会注意到,就是他那双呆呆滞滞的眼睛,会时不时地瞟上那路口西北的那座炮楼上面。
炮楼离他斜侧有约二百多歩远。
所以日本兵对他也不十分在意。
这晚,大木繁野领着田野九始登上了炮楼。
田野九始身后还跟着一个军官。
炮楼上吊着两盏马灯。大木繁野、田野九始和那个军官一身正挺军装依次出现在炮楼上,炮楼上的两个日本兵哨岗慌忙向三人立正敬礼。
月亮还没有升起,四周静悄悄的,炮楼上的探照灯划过来的灯光,仿佛也带着“喳”的一丝声响,如雨点一阵洒过地面的响声。
年轻人突然地坐起来,猫腰过到畬角那栅粽叶根下。
原来那年轻人的脚并不跛。
而那栅粽叶根底,竟然是藏着枝枪。
年轻人伏在粽叶根,将枪取了出来,瞄向炮楼上面。
年轻人并不认识田野九始,但田野九始的肩上的徽章,让他的手有些发抖。
可能他没想到会遇到这大的曰本兵军官。
永柏也不认识佐木宁秀,但从大木繁野对佐木宁秀的恭顺态度,永柏能看出佐木宁秀也比大木繁野的官位要大。
确实,这年轻人下这苦功在此守候,本来是要伏击大木繁野的。
这年轻人就是永柏。
秀英姑的死,永柏将债算在大木繁野头上,经过精心装扮,他就在此守候,他相信,总有时候,大木繁野会上到炮楼上面。
这想法并没有错,作为一个飞机场最高长官,你不会不查岗吧!
这些天,永柏的猎人本质起到了决定性的作力,凭着那种耐心,他终于等来了大木繁野。
没料到的是,大木繁野一来,就带来这大的日本兵军官,而且是两个。
但大木繁野并不是来査岗的,田野九始和那军官也不是要来査岗的。
原来,秘密油库被炸了,要再建,大木繁野选址在石鸡肚,征求田野九始意见。田野九始事务繁忙,只能晚间来看,今晚就来了,还带来了大日本平南作战部参谋佐木宁秀。
佐木宁秀带着一幅眼镜,永柏能看到那镜片上闪烁的光。
炮楼上的探照灯在石鸡肚四下里照着,田野九始将军刀立在炮楼跺口,**地四下里望着,不时地掉头对左面的大木繁野说着什么,佐木宁秀就站在田野九始右侧。
永柏的心情平静下来,他的脸色变得刚毅,目光也变得坚定而又专注,仿佛有一道寒光,从他的眼睛里射出,经过枪的缺口,透过准星,落在田野九始的头上,田野九始的头在动,他的枪口也随着大木繁野的头在微微地动。
永柏听不到田野九始的声音,但能清楚听到大木繁野的“系系”声,他也不关心田野九始说的什么,他全神贯注就在大木繁野的左额角上。
终于,田野九始的左额角对准了准星。
永柏屏住呼吸,扣动了板机。
“嘭”的一声枪响,黑暗中,枪声清脆而又利落,子弹从永柏的枪口呼啸而出,永柏分明看到田野九始的左额爆开了花,子弹从田野九始的左额射入,从右后脑勺射出来,田野九始坚挺地立着,将身体朝永柏这边儿的方向转过来,然后才仰面而倒。
可怜田野九始入到广西,踌躇满志,“致力于东亚共荣,造福于两国人民”,不想一颗子弹,就这样让他和他的美梦“共荣”了。
佐木宁秀赶忙扶住田野九始,眼镜也掉落了,大木繁野是慌忙闪在炮楼中间的木柱背后。
别看大木繁野平时骄横暴戾的,其实最怕死就是这种人,平时是恶,生死关头就原形毕露了。
两个哨兵紧急蹲下,一阵忙乱,枪口都伸出炮楼垛口指向永柏这边来,然而不知在哪点儿响的枪,就迷茫地用枪指着,却不开枪。
而佐木宁秀就要扶田野九始退后。
永柏的枪又响了,子弹正中佐木宁秀的眉心,佐木宁秀和田野九始一齐倒了下去。
这当儿,炮楼上的探照灯照过来了,警报也响起来了,飞机场一时警报四响。
炮楼顶上的日本哨兵这才判断出枪响的大概位置,慌忙朝永柏这边儿的黑暗处放枪,炮楼前工事的机关枪朝永柏方向射击了,子弹打在荔枝木上,打在畲边的草丛勒木上、有子弹就打在永柏头顶的粽叶上,嗖然而过,折了几条粽叶杆下来。
永柏一动不动,好象没发觉有子弹飞过来,有曰本兵从工事出来,向永柏这边过来,永柏也象没看见似的,他又聚精会神在大木繁野身上。
而大木繁野有木柱挡着,只看见木柱北面露着大木繁野一个衣角,如何能打得到?
此时,大木繁野是将身贴着木柱在瑟瑟发抖。
永柏的目光落在炮楼上吊着的那口大钟。
那口大钟就吊在大木繁野所藏的木柱北面侧前,口大二尺,重百多斤,原本是上士人的,吊在村中榕木根上,兵来匪到便响,现在被日本兵抢来,用来敲令民工开工。
永柏的枪就瞄准在大钟内侧。
永柏扣动了板机,一声枪响,永柏似乎看到了那颗子弹,啸叫着飞向那口大钟,“当”的一声......
那是怎样的一枪,子弹就象长了眼腈一样,正中永柏瞄着的大钟內侧一点上,接着折向那条藏着大木繁野的木柱背后......
永柏又似乎看到了那颗子弹在空中停顿了好一阵,旋转着,然后带着怒火、带着仇恨向木柱背后飞去......
木柱背后有什么东西溅了出来......
接着,大木繁野慢慢地从木柱背后倾侧而出......
永柏又冷静地放了一枪。
探照灯灭了,突然一片漆黒,只有炮楼上的两盏马灯还亮着。
那些从工事出来的日本兵这时才到围着机场的铁丝网前,正要打开铁网门。
永柏收起了枪,并不退去,而是跪在地上,仰天大叫一声:“秀英.......“,便号然而哭。
开铁丝网门的日本兵刚打开门,石鸡肚又响起了枪声,开门的日本兵应声倒下,其余的日本兵赶忙伏了下去。
原来是永敏、元斌、雄业、定庆。
四个人明白永柏的痛,不敢轻易走近永柏,但一直在远远地跟着。
永敏、元斌架起永柏就跑,雄业、定庆在后面掩护,一齐消失在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