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铮醒转的时候,仍是浑浑噩噩的,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透过眼前这条缝隐约瞧见了孟琳那张脸,在暗沉的天色里仍然显得白皙如玉。
看着天色,应该没有强烈的日光,黎铮却只觉得浑身发热,血液如同热油流尽全身,全身酸软无力。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胸口陡然传来剧痛,一股腥味涌进嘴里,血丝从他嘴角流下。
孟琳猛然注意到醒转的黎铮,急忙说道:“你别动,当心扯动了伤口。”黎铮努力地抬头,只见胸前一个血洞,上面堆放着些被搓揉得细碎的草叶,外头还缠了一圈布带,应该是孟琳从自己衣衫上撕下的一小段,只是仍然有血液透过草叶和衣带渗了出来。孟琳一人在一旁用石块研磨捣碎着一种淡黄色的花草,看颜色,与黎铮胸口上涂抹的草叶就是一类。
黎铮脑子里一片混乱,整个人如同泡在水里,一阵迷糊,全身泛起一阵乏力感,孟琳的声音也像是从水面上响起,令他听不真切。
孟琳继续说道:“之前和爹爹一起住的时候,我也识得一些草药,只是南疆里草植众多,与平州的植被大不相同,我大多也不认识,所以我只能试着给你弄点草药,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只是敷了之后血似乎止住了,但高烧仍不退……”
孟琳连着说了半天,在黎铮看来也只是她嘴唇开合而已,看她眉宇间似乎还有些急切的神色,黎铮模模糊糊地感到额头上贴上了什么清凉的东西,是孟琳用一块布条从河水里沾了些清水,放在他额头上降温,让黎铮的脑子陡然清醒了一些。
“是……上官襄么……”他嘴唇微动,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孟琳努力将耳朵凑在黎铮嘴边,勉强地听懂了黎铮的话,然后低着头轻声应道:“是。”
一股怒火从黎铮心口升起,却使他全身的肌肤都像热炭一样滚烫。他只觉得胸口的伤口处一阵灼热,不停地向外散发着热量,以致他感觉全身血流都如同滚水,令他十分心烦意乱,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渐渐升起。他视野也渐渐模糊。
额头上沾水的清冷的布条也被他灼热的额头捂热,他的脑子复又迷糊起来。看着眼前几乎近在咫尺的脸颊,他眼前陡然浮现出记忆里的一幅画面。溪流之上,少女露出洁白如玉的背脊和漆黑诡异的纹身,水流潺潺春光乍泄。那道纤细的倩影始终跳跃在黎铮的眼前。仿佛有什么东西灼烧着他的精神,刺激着他的欲望。
如同鬼使神差一般,他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几乎是下意识的,突然弯腰弹起,嘴唇猛地印在孟琳白皙的脸颊上。只是一刹那之间,孟琳整个身子条件反射一般弹起,黎铮眨个眼的功夫,那道倩影已然弹射出去,落在离自己数丈的地方。
孟琳脸颊上又露出那种熟悉的烧红,从额头一直红到脖颈,在阴暗的天色里颜色更显得格外的阴沉,如血要滴出来。她站在远处,一脸不可思议地注视着黎铮,双手捂住胸口,像是心有余悸。
孟琳的反应全部落入黎铮的眼底。他无声地笑笑,全身灼热的感觉之下一股巨大的乏力与混沌袭来。他之前弯腰时,胸口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直流,孟琳却不敢再靠近,黎铮的表情仿佛也没有感到丝毫疼痛,他隐约自嘲地骂了一声,旋即又昏倒过去。
……
等到黎铮再次从昏迷中醒来,眼前仍然是孟琳默默地研磨着草叶,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但在她身后不远处却能看见段心南那张老脸。他正背靠着一棵树,两柄剑横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身上有不少伤口,在衣衫上留下不少缺口和血迹,虽都不算严重,但还是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憔悴了些,不如以往英气勃发,中气十足。想必当日在白莽犀蹄下,即便以段心南的身手,也是梦魇一般的存在。
此时黎铮仍能感受到胸口的疼痛,身上还是有些发热,但好歹比之前火炭一般的热量明显缓和了许多,他脑子也清醒了一些。他微眯着眼,等到视野里的一切逐渐清晰,他才轻轻晃了晃脑袋,声音沙哑地开口道:“前辈……你怎么找来了?”
他一开口,孟琳顿时如同惊慌失措的小鸟,有些惶恐地向后缩了缩身子。黎铮之前虽然头脑混沌,但相关的记忆却格外清晰。他心里不是滋味,但他只当做没有注意到,目光仍投向背靠树干的段心南。
段心南开口道:“当日我们被白莽犀群冲散,那树灵和你们那公子哥承受了最多的撞击,被白莽犀向前顶了好远,我拼命杀出重围跟上去,但白莽犀太多,最终还是失散了。我只能先退回来,找到你们,再做打算。”
孟琳有些急切地问道:“那萧公子有事吗?”
段心南抬起眼皮扫了扫孟琳,淡然答道:“我不清楚,当时树灵的身子化作一个球,将那小子包在里头,我想在你们担心那公子哥之前,不如先担心一下树灵。”
“化作……一个球?”黎铮喃喃道:“木头用自己的身子,也要保护着他,究竟是为了什么……那家伙,真有这么特殊?”
孟琳和段心南都听得清楚,只当是他头脑仍在迷糊,也不在意。段心南缓缓站起身子来,在黎铮胸前的伤口扫了一眼,说道:“若是你好好学剑术,也不至于如此难堪。”
“前辈教训得是。”黎铮偏过头去,不想让段心南或是孟琳看清自己的表情。他清楚此事与剑术无关,但他有过诺言不再提起此事。因此他只是轻声回应了段心南。
段心南瞧着眼前这两人都很是心不在焉,料想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豪不关心。如今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找到树灵,抑或是到达极南之地。在此之前,他还不打算抛下这两个同伴。
“想必这娇滴滴的小姑娘今日是没有兴致打猎了。我去找些吃的回来,等你好些,咱们继续上路,沿着卡托岐,前往极南之地。”段心南自顾自地说着,伸手在旁边扯下一把花草,递给孟琳:“你那药草不过是止痛止血,除了让人昏昏沉沉外别无他效,如今愈合伤口才是关键。”
孟琳接过,低着头轻声说:“谢谢前辈。”段心南不回话,提着两柄剑,独自走进了丛林深处。
这片空间里,又只剩下黎铮和孟琳两人,气氛一度有些尴尬。孟琳垂头摆弄着已经研磨碎的菜叶,不敢看黎铮的眼睛。黎铮努力地抬起头来,用手枕着脑袋,率先开口道:“之前的事,我很抱歉。脑子烧坏了,你别介意。”
孟琳只是低头,声音很轻:“我知道的,黎大哥不用介意,如段前辈所说,可能是这草药的原因。只当……只当做没发生过就好了。”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片刻,就在孟琳以为两人已经解开误会,气氛缓和下来的时候,黎铮忽又开口问道:“那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姑娘。”
孟琳一愣,随口道:“是。”
“姑娘一向敏锐,当日上官襄背后偷袭,一定早就发觉了。若是以姑娘对付那只白莽犀所展露的身手,料想上官襄也近不了身,对吧?”
孟琳隐隐猜到黎铮话里的意味,头垂得更低,回想起当日情形,她脸上露出羞赧的神情,轻轻点头。
“这一点上官襄也一定清楚,所以特意选在姑娘赤身裸体泡在河水里的时刻偷袭我。因为连他都猜得到,姑娘顾及自身清誉,不会光着身子从水面跃出迎敌。”黎铮自嘲地笑了笑。
孟琳猛然抬头似乎想要辩解,却被黎铮打断:“我完全理解姑娘的选择,换做任何一个人,或许都会如此选择,这是人之常情。”
“当日……是我犹疑了,害得黎大哥重伤,我……我当真过意不去……”孟琳连连摇头,眼角有些湿润。
“我没有怪罪姑娘的意思,我仍还好好活着,没有让上官襄那混蛋得逞。但是我觉得好奇的是,若是当日遇袭的是二少爷,姑娘是否会犹豫着,不肯出手相救?”黎铮注视着孟琳低垂的眼睑,问道。
孟琳又将头垂了下去,牙咬着下唇,泪水沿着脸颊悄然滑落,却始终没有回答。
黎铮将脑袋放了下来,身子平躺,空洞的眼睛望向天空,认真地说道:“那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周围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呼呼的风声。
似乎那个家伙,从来都是特殊的那一个。不论如何,自己所能做的,也只是如同影子,潜藏在他的光芒背后而已。
不论是孟琳,宋卓,还有奔海城里的人们,甚至木头都如此认为。黎铮脑海中闪现一幅幅的画面闪过,有盛气凌人指着他鼻子谩骂的宋卓,对萧亦澜高看一眼的段心南,还有隐藏在水面之下只露出一个脑袋的孟琳。黎铮不自觉露出自嘲般的微笑。有一团不知名的火焰,悄然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