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阵烟火过了,小巷又重归平静,偶有几个行人路过。
阮明婵还被他搂着,不由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好了,结束了。”
言下之意:别抱得那么紧了。
裴劭果真放开了她,又抬起她的脸,少年衣服上熏的沉香混着清冽的夜里寒意迎面而来,惊得阮明婵退后一步。
“你别躲我。”不容置疑的语气。
阮明婵想:他为自己放了那么久的烟火,他想干点什么,也不过分啊。
她在原地立定了,垂首以待。
“咳!”
好不容易做好准备,身后突然响起一声中气十足的咳嗽,将她又吓了一跳,猛地推开裴劭,“阿阿阿阿兄,阿耶?”
她差点儿忘了,自己今晚是陪着父亲和兄长出来的。
夜色深深,阮敬元偏着头看不清表情,阮明琛脸皮厚,这回他却客客气气地对裴劭拱了拱手,“裴三郎啊,好巧。我妹妹走失了,原来在这。”
他心道:念在这小子费这么大心讨明婵喜欢的份上,就不为难他了。
裴劭木着脸,心心念念的都是方才温香软玉在怀,而现在娇人要投入“他人怀抱”。
握住阮明婵的手还没放开,他报复性地捏了捏她的手心,又用指甲边缘轻轻擦过,明显地感觉到她微微瑟缩了一下,这才心满意足地一笑。
“郎君,郎君!”
不远处跑来一名仆从模样的人,看他穿着是长公主府上的,那人上气不接下气道:“郎君,您,您快回去吧,陛下……”
裴劭眉峰一皱,“陛下如何了?”
“陛下……突然晕了过去……”
话音方落,在场几人皆闻之色变,阮敬元也猛然转过头,下颌胡须颤抖,似是要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
裴劭来不及多做告别,简短一揖,便朝着皇城方向奔去。
他连马都没有骑,从东市到皇城那么远的一段路,让他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朱雀门的守卫认得他,他便一路畅通无阻地入了太极宫。襄阳长公主和太子都在,还有一些太常医人进进出出,皆面色惶惶,不可终日,但除此之外,便无他人。
裴劭在门外喘了喘气,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这才迈步走入。
他小时候,一直跟着长公主来宫中玩,这里一切的摆设都了如指掌。但现在,一迈入内殿,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混着一种安神的香,将屋内熏得烟雾袅袅,真如那传闻中说的太虚仙境一般,只是那本应成仙的人正躺在塌上,让人给他喂药。
长公主跪坐在蒲团上,身侧穆元酂神情恍惚,两人见了他,都有些意外。
“表兄,你来了?”
“谁来了?”重重纱帐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裴劭对现场诸人察言观色,心道:他还能说话。
舅舅他还能说话,母亲眼神清明,太子面色虽悲切,但没有到了嚎啕大哭的地步,他自小性子孱弱,若是舅舅有事,必然悲恸欲绝,如何能镇定地坐在这?
那便是并无大碍。
他的步子,在内殿门口猛然顿住了。
裴劭试图回想方才那来喊自己的人的模样,因夜色浓重,只记得他衣着是自己府上的人,至于长什么样,他也记不大清了。
只这短短一瞬的电石火光间,他内心已打定了主意。
待穆元酂再欲喊他时,他竖起食指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出声,穆元酂见他不愿进来,不好勉强,也不愿扰了刚刚歇下的父亲,便没有再说话。
裴劭这才缓缓退了出去。
悄无声息,并未被人察觉。而殿内,隐隐又传来安业帝的咳嗽声,母亲和太子的慰问声。
因这场猝不及防的变故,宫内的盛宴匆匆停止,整片皇城,似乎都笼罩在沉沉死寂之中,与热闹的东西二市天差地别。冷月清辉下,地上还残留着后宫妃子、宫人和各位夫人们身上掉下的首饰,反射着稀淡的光。
阮明婵和父兄回去的时候,那道小巷里,也铺满了这般薄如金纸的光。
她回想起上回唯一一次见到安业帝的模样,虽然业已苍老,但至少举手投足间仍有一股子魄力,不久前在曲江园的时候,还邀请父亲和他一同比试射箭。
那这个新年还真是……有些不好过了。
她幽幽然叹一口气,眼角瞥见父亲神色沉重。
那不是她该担心的事。
这一连几日,都没听宫里放出什么消息,只不过裴劭这几日没再攀她家墙头,她落得清闲,同时也没忘记要给他准备的东西。
几个知道隐情的婢子笑着打趣她:“娘子是给那个裴小郎君准备的?”
阮明婵作势去捂她们的嘴,“胡白!”
她想了想,珍奇古玩他应是见多了,荷囊这一类东西太过脂粉气,宝刀长剑她又没有,总不能拿了父兄的去送,便跟着梅娘学打络子。一连数日,没有和女伴们出去玩的时候,她便坐在窗边,不厌其烦地做这项精细活儿。
梅娘奇道:“娘子以前最烦络子了,怎地今年突然要学这个?”
阮明婵抿嘴一笑,“以后总会派上用场的。”
不久之后,从父兄口中带来的消息,安业帝并无大碍,昏迷那日,太常医人急得满嘴是泡,最后居然是那神神叨叨的道士一粒丹药的事儿。臣子们于是不再提心吊胆,整日大清早的到皇城门口跪拜探望,个个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回去享受天伦之乐。
再几日后的上元节,长公主亲自在曲江园设宴,邀请京中诸女,不知有谁提议,去河中放花灯,众人便兴致昂扬地提着裙子,争着抢着在花灯上写字,一眼望去,一整条河流上飘满了幽幽花灯,将河水照得染了墨一般,还能看见微微荡漾的涟漪。
长公主也来凑了把热闹,安业帝这几日病情又好转了许多,她便许了家人安康、子女和睦的愿,将掌心小巧的莲花型花灯轻轻放走。一回头,却发现不远处一名着浅绿短袄襦裙的少女,少女雪肤乌发,香腮若雪,腰间挂着的如意结轻轻晃动,心中越发喜欢。
她笑了笑,正欲走过去唤她,忽然又有人过来提议,说上街看真的花灯去。长公主虽觉得今晚街上拥挤,但也不忍打击众人热情,便由她们去,自己则准备入宫。
锦枝道:“阮小娘子走了啊,要不婢子把郎君叫回来吧?”
长公主知道她的心思,笑着去点她的脑袋,“三郎在陪着元酂,他来凑什么热闹?随他去吧。”
……
以往出去游玩的时候,女郎们也大都结伴而行,虽说今晚人山人海,但长安城巡逻的金吾卫也加了一倍,让她们安心了许多。这些蛾儿雪柳,金钿翠彩,打扮得光彩照人的小娘子们引得路人频频侧目,语笑盈盈间,拂过袖底暗香。为首的女郎买了面具遮在脸上,面具狰狞的面容配上她璀璨罗裾和婀娜身段,竟显出一股子俏皮和娇媚。不少人便学着她去戴面具,阮明婵弯下腰,准备也在摊子前挑一个。
“娘子要什么啊?这有傩公傩婆的,西域昆仑奴的,还有……”
阮明婵一一打量,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自己。一转头,一张黑黝黝的丑脸正对着自己,怒发冲冠。
她骤然见此,被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手里拿着的面具也掉在了地上。
那丑脸的主人肩膀一抖一抖的,似是乐得不行,然后不紧不慢地将面具摘了下来,旁边摊子上的花灯正正好照亮他浅色衣袍,腰带上难得挂着的玉佩此刻也流转着莹白的光,将少年衬托得翩翩如玉,可他含笑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便显出几分轻佻的意味。
阮明婵:“……”
每次神出鬼没的,她就知道会是裴劭!
她睨他一眼,“你不是在宫里吗?”
裴劭道:“我来陪你。”
阮明婵想说,她好着呢!她和女伴们一起上街,谁要他来了!
因为她至今不好意思将东西给他,能拖一天便是一天。
正说着,一旁却突然响起一阵醉醺醺又不怀好意的笑。
十来个大汉站在两人四围,头戴毡帽,这般寒冷的天气,他们仅着薄薄的缺胯布衫,敞着领口,腰间别着酒壶,看上去不像是中原人。他们目光黏在她身上,完全忽略了其他人,正盯着她笑。
“哪来的美貌小娘子?一个人?”
“这里离酒肆不远,陪咱们喝几杯不?”
要是以往,阮明婵必定立马去找其她女伴来壮胆,但现在有裴劭在身边,她内心毫无波澜。
面具铺的老板先前见这小娘子一个人,后来不知怎地又冒出一个锦衣玉带的郎君,看上去两人关系亲密,此刻也心想:这些胡人是真的喝得酩酊大醉,当街调戏女郎,也不怕得罪人啊!
最近长安城胡商多了起来,这些胡人有自己的风俗,不像汉人那般要迎新年,见长安非同寻常地热闹,都挤破了脑袋混进来。
在这些人继续猖獗地说出其他□□之语前,裴劭往前一步,挡在她身前,“找死?”
他手慢慢摸上腰间的长刀,随时准备拔出。
他摘了那滑稽的面具,便和方才开玩笑时完全不同,加之身姿挺拔,仿佛劲松一般,冷冷出声的时候,任是在汪洋人海,也不容人忽视。那帮人也注意到了他,见是个未及弱冠的小郎君,轻蔑一笑,为首者醉眼朦胧:“我道是谁,原是个乳臭未干的……”
他身后一名小弟模样的仿佛酒醒了一半,骤然间浑身打了个哆嗦,忙挤到前面来,将那大汉拨开,“这位小郎君,咱们粗人不懂事,不知道名花有主了,得罪得罪……”
这人头裹幞头,礼节到位,是本地人,但和一帮胡人饮酒作乐,还低声下气地给他们跑腿,怎么看都有些臭味相投的猥琐,这句“名花有主”从他口中说出来,从“名”到“花”都挨字儿玷污了一番。
大汉露出不满的神色,手指捏得咯吱作响,那人又转头说了什么,大汉表情转而变得愤愤然,瞪了裴劭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阮明婵这才从他身后探出头,“奇怪……”
裴劭垂下眼,捏捏她的手,开玩笑似的:“怎么,怕了?”
阮明婵若有所思:“看他们样子,像是认识你。”
裴劭被她这么一说,松懈下来的神色又变得严峻,盯着那帮人的背影,慢慢眯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