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暗了下来,风也大了起来,刮得院子里白杨树的树枝咔嚓嚓直响。
王氏点亮了油灯,继续在正房的西暗间织布。
韩氏则在灶屋做晚饭。
青芷坐在灶前烧火,她家的棉花柴已经烧完了,如今烧的是爹爹买来的木柴。
木柴虽然贵了些,可是好在只要点着火,就不用人一直看着。
见母亲正在专心致志切萝卜丝,预备炒萝卜丝,青芷便猫着腰蹑手蹑脚跑了出去。
她整个院子里只有正房的西暗间和灶屋有灯火,她们一家三口住的西厢房笼罩在黑暗之中。
青芷摸黑进了北暗间自己的卧室,悄悄取出了那套衣裙,爱惜地摸了摸上面的刺绣,抱在怀里便出去了。
她今日借三姑母家的石露儿搪塞了祖母和六姑母,可是按照祖母那不依不饶的脾气,早晚会去问三姑母和石露儿的,三姑母也是霸道脾气,那样的话,她这套新衣服即使不被雷雨馨要走,也会被三姑母抢走的。
既然如此,不如悄悄卖了,换些碎银子去买玫瑰花苗。
玫瑰花苗将来结了玫瑰花,可以采了卖给药铺,也可以自己提炼玫瑰油卖给胭脂水粉铺子。
今夜没有月亮,整个蔡家庄笼罩在黑暗之中,道路两旁人家的窗口透出昏黄的灯光,偶尔传来大人的说话声和小孩子啼哭的声音。
从自家到爹爹学堂的这条路,前生青芷走了无数趟,离开蔡家庄后,在梦中她也常常走在这条路上,因此一点都不陌生。
她抱着衣服飞快地奔跑着,很快就跑到了爹爹的学堂外面。
学堂是村里大户蔡振东家的旧屋,因蔡振东的大儿子蔡羽和二儿子蔡翎都跟着青芷的爹爹虞世清读书,便白借给虞世清做了学堂。
青芷跑得有些热,她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立在篱笆外面踮着脚往里面看。
学堂的窗子大开着,窗内一灯如豆,青芷一眼便看到了端坐在窗前专心读书的爹爹,眼睛不由自主湿润了。
前生她父亲从宛州城里捡回了饿得奄奄一息的钟佳霖,不顾青芷祖母王氏的阻拦收养了钟佳霖,把钟佳霖改名为虞佳霖,去官府登记为自己的儿子,
他不但教虞佳霖读书,还送虞佳霖去参加县试和乡试,而他自己却被亲生母亲王氏逼得重病在床,因王氏不让请大夫治病而最终去世。
那年青芷才十四岁,而她的祖母和亲姑姑母正打算把她卖进妓院去,人牙子已经悄悄来相看过了……
想到这里,青芷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青芷,还有两年时间,一切都来得及,你要加油呀!
计议已定,青芷转身去了学堂西边的荀家。
荀家是蔡家庄的富户,荀大郎和大儿子荀喜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牛经纪,荀大郎夫妻又颇为宠爱女儿荀红玉,荀红玉零花钱很多,是个开朗活泼的小姑娘。
青芷敲了几下门,大门内很快便传来荀红玉清脆的声音:“谁呀?”
“是我!”青芷压低了声音。
荀红玉常和青芷一起玩,对她的声音熟悉得很,当即拔出门闩打开了大门。
荀家门口挂着一对灯笼,照得大门外明晃晃的,大门一打开,青芷就看到了荀红玉。
荀红玉如今已经十三岁了,却比青芷还矮了一些,小圆脸圆眼睛,白白嫩嫩的,可爱得很。
她笑眯眯道:“青芷,快进来吧!”
青芷怔怔看着荀红玉,她记得荀红玉后来嫁给了雷家村的秀才罗鑫,罗鑫却暗中跟雷雨馨相好,活活气死了荀红玉。
这一世,她要让罗鑫和雷雨馨的事早些败露,好让荀红玉不再踏入罗家那个火坑!
荀红玉见青芷只是看着自己,大眼睛亮晶晶的,似是泪光闪烁,忙去拉青芷的手,却发现软软的,原来青芷手里拿着一摞衣服。
她忙道:“青芷,发生什么事了?”
青芷忙微笑道:“我和你商量一件事!”
她把祖母想把自己的新衣裙给表姐雷雨馨的事情说了,然后道:“红玉,你是知道我祖母的,她既然有了这心思,早晚会偷走给雷雨馨的,我想把这套衣裙卖掉,免得便宜了雷雨馨!”
荀红玉一听,圆眼睛映着门外挂着的灯笼闪闪发光。
她一把握住了青芷的手腕,眼睛亮晶晶的:“青芷,卖给我吧!我很喜欢你这套衣裙!”
荀红玉嘟了嘟嘴:“我娘绣工不好,绣的牡丹像菊花,绣的孔雀像野鸭!”
青芷闻言,不由莞尔,忙道:“我这套衣裙的衣料是我大舅舅给的上好丝绸,值一两银子呢,又是我娘亲手裁剪缝制刺绣的,工费也有五钱银子了,你要是有一两五钱银子,我就把衣服卖给你;你若是没有,我再去问胡春梅要不要!”
胡春梅是虞青芷家邻居胡家的小女儿,娇小玲珑甜美可爱,常和青芷红玉一起玩。
荀红玉一听,忙笑着道:“我有银子,你卖给我吧!”
青芷笑了起来。
她记得前世荀红玉得知这套衣裙被祖母偷走送给雷雨馨,惋惜得不得了,连连道:“你若是答应卖给我,我就给你一两五钱银子,这下子好了,你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荀红玉很快就拿了一个荷包过来了。
她笑眯眯把荷包塞给了青芷:“银子在里面,正好是一两五钱,是我姑母给我的零花钱!这荷包也还是你送给我的,现在还给你,以后再绣个新的给我!”
荀红玉的姑母嫁给了村里的地主蔡大户,荀氏很疼爱荀红玉,常常给她零花钱。
青芷接过荷包,打开后就着灯笼的光晕看了看,发现里面是一粒粒碎银子,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荀红玉见青芷低头看荷包里的碎银子,便笑了起来,在青芷额头点了一下:“瞧你这财迷样子,我是那小气的人么?一钱银子都不少你的!”
青芷抬头看向荀红玉,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是小气的人。我只是太缺银子了,等我有了能力,我会对你好的!”
前世荀红玉死后,她的姑家表兄蔡羽在西北边陲没了音讯,她的爹娘去了京城,求了王府的门房见到了她,求她为荀红玉主持公道。
青芷把这件事交代给了哥哥虞佳霖,虞佳霖使力让宛州知府流放了罗鑫,发卖了雷雨馨,最终为荀红玉报了仇。
荀红玉不知为何,听了青芷这句话,心里一阵难过,她握住了青芷的手,鬼使神差道:“青芷,多谢你!”
青芷:“……”
见青芷一脸见鬼的神情,荀红玉忙笑了起来:“反正你得记住,等你富贵了,要对我好一些!”
青芷也笑了:“我这辈子的理想就是做个小小地主婆,丰衣足食倒是有可能,若是要富贵,怕是难了!”
她和荀红玉又聊了几句,这才去隔壁学堂看自己爹爹去了。
虞世清读书读得头晕,刚要起身回家,便听到窗外传来小女孩子清脆的声音——“爹爹”。
是女儿的声音!
他抬头一看,果真是青芷立在窗外,正笑嘻嘻看着自己。
虞世清不由微笑:“青芷来了,爹正要起身呢!”
青芷看着爹爹年轻俊秀的脸,这才意识到爹爹如今才二十八岁。
想到这里,她欢喜中也带着些凄凉:“爹爹,娘快做好晚饭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虞世清关好窗子锁上门,提着一个小包袱,在路边人家透出的昏黄光晕中带着青芷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走去。
青芷紧紧跟爹爹,看着近在咫尺的爹爹,她百感交集,鼻子一阵酸涩。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青芷这才开口道:“爹爹,我太想您了,是自己偷着跑出来的,祖母怕是要打我……”
虞世清笑着道:“放心吧,爹爹就说……是爹爹交代你,让你去学堂叫爹爹回家吃晚饭的!”
青芷快乐地“嗯”了一声,爹爹虽然对祖母愚孝,可是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还是很疼爱的。
父女俩刚走到大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王氏刻意压低的喝骂声:“……丫头片子而已,你们居然敢背着我给她做丝绸衣服,还绣那么漂亮,惹老娘恼了,把你这贱人和青芷贱丫头一起给卖到烟花窟里去,千人压万人骑……”
虞世清和青芷都止住了脚步——他们自然都听出来王氏是在骂韩氏!
听着母亲污秽不堪的辱骂,虞世清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低声道:“青芷,你祖母对你很好的,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说的都是气话……”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了,说不下去了。
他觉得自己母亲什么都好,就是对他娘子和女儿有些严厉了,都是因为他和娘子一直没有儿子,母亲才会这么生气!
青芷嘴唇紧紧抿着,她当然知道祖母说的不是气话,而是心里真的这么想——前世她母亲被祖母逼死后,她祖母就要把她卖进宛州城内有名的烟花窟杏花春馆。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虚掩的大门,大声道:“祖母,娘,我把我爹爹叫回来了!”
王氏为人最是虚伪爱面子,无论在人后如何恶毒,在外人面前和儿子面前始终都是好婆婆好祖母的形象,因此听到了青芷的声音,忙伸手在韩氏头上用力锤了一下,压低声音恨恨道:“贱人,给我起来去灶屋端饭!”
韩氏含着泪从堂屋的砖地上爬了起来,来不及拍裙子上的灰,便去厨房端饭去了。
丈夫孝顺婆婆,从来不信婆婆虐待她,她在丈夫面前说了几次,丈夫一次都不信她,还骂她离间他们的母子关系,韩氏早就麻木了。
一家人洗了手开始吃晚饭。
虞家的规矩是王氏定的,她和虞世清母子俩的饭菜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韩氏和青芷母女俩的饭菜摆在堂屋门口的一个小凳子上。
青芷进了堂屋,发现凳子上只摆着一盘清炒萝卜丝,而八仙桌上除了一碟清炒萝卜丝,还有一碟红烧鱼。
她眼睛一转,当即走了过去:“爹爹,我也想吃鱼,我正长身体,老吃素不长个子!”
青芷就是要爹爹看看,王氏是如何对待她和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