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陆府格外热闹,然而刚刚回到卧房的承欢,虽身着红色喜袍,此时脸色却十分苍白,豆大的冷汗自额间滴落,而背后早已大片被冷汗浸透。
那一日承欢回京城,萧子墨送给她的锦盒中,装的正是这发簪。这并非是普通的发簪,发簪中心是空的,里面完全可以不露痕迹地塞进一张纸条。这一次,二人当着陆鸿涛和所有宾客的面上演了这一出“弃簪断情”的戏码,就是为了把发簪交给给萧子墨。
陆府上下守卫森严,每一处都有可能被陆鸿涛布下眼线,因此,二人私下传书交流绝无可能,只能通过这样“堂堂正正”的方式,把发簪里的纸条传给他。陆鸿涛虽狡诈,却有一个致命弱点,就是极爱面子。今夜萧子墨从踏进陆府的那一刻开始便一直在刻意对二人的谈话进行引导,加上众人起哄,陆鸿涛便将重点放在了两人的对话上,最后承欢出场的一系列言辞和行为,便显得顺理成章。
但愿不要让陆鸿涛发现破绽,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今晚一切都天衣无缝,但不知为何,承欢心中总有一丝不祥预感。她不知道这丝预感从何而来,只是隐约感到沉重的阴影正在将她笼罩。
另一边,萧子墨回到萧府,走进卧房后立刻紧闭了房门。萧宇则寸步不离守在门口,保证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萧子墨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发簪的纹路,接着取下了发簪头部的装饰,将一根极细的铁丝从一侧穿进去,便能见到一根雪白的细绳从另一侧被推了出来。然而那却根本不是细绳,而是一张被卷得极紧的纸条。萧子墨小心翼翼将纸卷展开,却发现这张纸条,上面没有一个文字,而是符号和画。
然而萧子墨却很清楚,这些符号和线条组合而成的画面代表着什么。
准确地说,这是一幅军事地图。
承欢并不懂这些,所以她只能照着她看到的样子画下来,因为他知道萧子墨能够看懂每一个符号的含义。他能看懂,便足够了。他将承欢的提供的这幅地图深深刻进脑海,接着,将纸条凑近了烛台的火光。
这信息太过机密,所以他必须销毁,不能留下蛛丝马迹。否则,承欢将会有生命危险。
确认纸条灰飞烟灭,萧子墨终于打开了房门。
有清新的空气飘入房间,灼烧的气味逐渐消散。但他心里很清楚,与之相反的,是阴云的逐渐密布。现在的局势极其复杂,无论是他自己,还是陆鸿涛,抑或是蛮夷,都不敢轻举妄动。
在这一刻,他忽然很想元霜。元霜,现在下一步究竟该如何走,而这一步又会将结局引向何方?
可是他知道,若元霜在他身边,他无需开口问任何一句话,因为元霜会比他先一步找他,告诉他棋局的走向,而他所要做的,便是博弈和抉择。
也许是因为父亲的在天之灵依旧在他影响着他,他对元霜的信任和依赖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将军与军师。萧家秘传苍烟玉,二十五年来他从未离身,可是这一次离开天山时,因为元霜体内的火焰印不能相距苍烟玉太远,他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地将苍烟玉留给了元霜。苍烟玉于他而言,代表着父亲的陪伴,更是他每一次战斗时的精神寄托,可是他就那样交给了他。
他知道,他很快就会回天山了,而且,时间不会太久。
原本以为,蛮夷经过碎叶水一战的失利,这次会密谋通过克孜达自东南下,然而这次回京得到的消息却是克孜达使臣的密访,这样看来,不管克孜达在其他二国那边如何交代,最终是定然不会让这一局面发生的,即使克孜达的水上舟师力量要强于赫巴和鄂戎,但炎军舟师近年来也在不断发展壮大中,若是强攻也未必有太大胜算,靠的只是蛮夷三国的联手而已。如今克孜达担心自己打头阵与炎军交战后元气大伤,倒给鄂戎提供了渔翁之利,那么这一计划就不可能实施。
所以最后两军相交之地,依旧是天山。
这次回京接受皇帝的秘密召见,情况已经基本了解,萧子墨打算这几天就准备回天山营区,并在现有基础上再增派十军步兵、五军骑兵和相应数量的粮草。
调令已下,这些新增的兵力也应该已在待命状态,只等他通知出发。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是他心中似乎有那么一块,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漏掉了一般。
他已经通知了慕冰,让他带雪莲回到天山之巅,自此,她将回到真正属于她的地方去,他们的人生从此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除非……除非这一战蛮夷从天山脚下一直攻打到天山山顶,这将是最糟糕也将是最惨烈的结果,但就目前双方的武器装备水平而言,暂时还达不到这个程度。
只是他突然又想起了他临走的那天,元霜急匆匆赶到他的军帐,在他耳边私语的那句话。
想到这里,他的心没来由地颤抖了一下。他突然有些迷茫,不知他现在所做的抉择究竟是对是错。而在此之前,果断如他,从来未曾怀疑过自己的任何一个决定。
这也是第一次,他发现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生死也好,成败也好,但凡与情字联系起来,就会变得不由自主。一直以来他掌握着自己的命运,可是他终究无法掌握自己的感情。
有缘无分,不可强求。
内心有些苦涩和失落,却被他刻意忽略。直到萧宇的声音传来:“将军?”
“嗯?”
“将军……雪莲姑娘今日走。”萧宇顿了顿,又道:“雪莲姑娘昨晚过来道别,当时将军您去了陆大人府上,雪莲姑娘本叫我等她出发后再告诉您,可是……可是属下思索再三,还是觉得告诉将军为好。”
萧子墨垂下眼帘,萧宇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得他微微沙哑的声音:“几时走?”
“差不多现在就已经动身了罢。”萧宇道,“昨晚雪莲姑娘已经把行装都收拾好了,说今天慕冰公子一早便会过来接她。将军一夜在房中研究,属下不敢打扰便没有通报,这会儿雪莲姑娘和慕冰公子已经离开萧府了。”
萧子墨闻言,清俊的容颜显得有些苍白,“走了多久了?”
“没多久,应该还没出这条道,将军要不要去……”
萧宇后面的话却并没有说完。
因为他看见眼前的人男子早已疾步迈了出去,当他回过神来时,便只能见到一个修长的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萧子墨追上雪莲和慕冰二人,是在一家茶馆。
他们一早出发,其实时间也不短了,雪莲走在慕冰身边,却感觉这条路似乎特别长,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或许是这样的迷茫,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最后拖慢了他们的脚步,所以他们走得并不快。路过这家茶馆时,慕冰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对雪莲道:“来京城一次,别的地方不去,至少这个地方一定要来。不然,来了京城,也便跟没有来一样。”
雪莲黛眉轻蹙,抬眼望见牌匾上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云水茶庄”。
云水茶庄乃京城第一茶庄,雪莲曾听元霜提起过。元霜是极爱茶之人,他若对此处赞不绝口,那这里的茶品质自然不必多说。
“何不进去喝杯茶再走。”只听得慕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见他已迈步走近了这家茶馆,她便只得跟在他身后一同走了进去。这家茶馆中的布局摆设清幽雅致,馥郁茶香与幽兰芬芳交融在一起,令人心旷神怡,确实是君子品茶陶冶情操的好地方。
两个人在二楼靠窗的一间厢房坐下。这个地方视角极好,能够看见楼下来来往往的马车和人群,将京城的繁华一角尽收眼底。
“客官想来什么茶?”
“云水禅心。”慕冰的声音冷冽似泉,却是对雪莲道:“这家店的招牌茶品,其他任何茶馆都没有。你可以试一试。”
雪莲点点头,“喝完我们就走。”
慕冰的表情却很淡然,“不急,品茶要耐得住性子。若是有人对元霜说出这样的话,他必定会说此人太过浮躁。懂得沉下心来的人,才能不被这浮躁的世事所困扰,超脱物外。这是元霜曾说过的一句话。”
雪莲叹了一口气,“可能也正因如此,所以元霜哥哥才能够预测天机,而其他人却不能。”
慕冰却没有再开口,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终于,当他的视线落在萧子墨身上时,他的眼底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萧子墨似乎感受到了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因为他是对周围环境很敏感的人。果然,他一抬眼,便望见了云水茶庄二楼坐在靠窗边上的慕冰和雪莲。
雪莲却并没有看见他,只是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沉默不语。
他快步走到了二楼,这时伙计端着一壶茶走过来,正是慕冰所点的云水禅心。
“客官?”伙计见萧子墨突然进来以为也是单独来喝茶的客人,结果萧子墨却一把接过了伙计手中的茶壶,“我来给他们上茶。”
伙计一下子愣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中的茶壶被人夺走,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可能是眼前的人天生带着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场,将他一下子震慑到了,竟让他突然在这顷刻间走了神。
当雪莲感觉到茶水的淡淡清香和热气时,她抬起头,却对上了一双清冷幽深的凤眸。
他在这双漆黑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同时也看见了他隐藏在眼底的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失落,虽然表面依旧看似波澜不惊。
这一丝转瞬而逝的失落,是她的错觉么?
“没打声招呼,就这么走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沉沙哑。
“是你想让我走。”她努力扬起嘴角,却发现只能挤出一丝干涩的苦笑。
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这时慕冰的声音打破了二人间的沉寂:“也许你们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好好聊聊吧。”说完,他便识相地离开,正如那次在军帐中元霜也是识相地离开,将二人单独留下。
每每想起那一次,雪莲还依旧会心跳加速。那是她离他最近的时候,抬眼便能看见他睫毛垂下的阴影,一张口便能呼吸着他的呼吸。可是现在呢?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么?从此真的再不相见了么?!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将军……”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后悔了离开了决定,突然很想告诉他,其实自己不愿走,也许她难以给自己找到一个非留下不可的理由,她只知道,她不希望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她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可是话到嘴边,她又突然想起了素月的话,想起素月那天说的,他根本就没有对她动过感情,从头到尾,她都只是他的累赘。想到这里,她的心再次跌落谷底。
“将军是来给雪莲送行的么?”她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天山路远,雪莲姑娘好好照顾自己。不过有慕冰公子在你身边,我也就能放心了。不然,我定会亲自送你回去。”
她却自嘲地笑了,“将军好意,雪莲心领了。如果以后将军什么时候有空,也可以来天山坐坐,我和寒瞳哥哥都会很欢迎你的。”
他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欲言又止,只说了一个字:“好。”
欲言又止……她恨他的欲言又止!
女人是敏感的动物,特别是在自己心仪的男人面前。每一次他的欲言又止,总能让她胡思乱想好久。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思,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是她对他,却似乎一无所知。
但其实萧子墨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了解她。尤其是如果他知道了她这次执意要离开的理由,他定然不会淡定至此,当然如果她知道了真相她也一样会追悔莫及。但有时事情就是这样,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出现的一个误会,却谁也没有开口问,也就没有人会做出解释,最终,便只能就这样生生错过。
至少在这一刻,她几乎要以为,这真的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了。
“将军……将军把手伸出来,可以么?”
他凤眸一挑,伸出了手。接着,她也伸出了她的手,青葱般纤细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写下了一个字。
淡淡的痒,这触感让他受不了,仿佛在挑-逗着他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
他睫毛微动,被温暖的光线镀成金色。那样美的画面,却终究不属于她。
“将军,我走了。不必再送。”说完,她缩回了手,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转身的刹那,眼泪终于决堤。她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住,可是终究还是任它发泄了出来。
她背对着他,所以她从来不知道,那一天,他站在她身后,究竟有没有看到,她脸颊上滚落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