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济渠上,上一浪推卷着另一浪,没有一丝间歇,急骤地声声浪涛里挟卷着漫天的飞雨碎沫,在河面掀起一场雨雾。
河面上行驶着一首大舰,高达十丈,共有三层,五桅布帆张满下,舰船以快似奔马的速度,朝下游开去。
几只水鸟在空中盘旋,啁啾冗长,和在狂暴的水流里,像是几声悠远的古筝声韵,幽幽地流远。岸边有缠绵的渔歌零落地飘进耳边,轻纤,淡泊,含着温馨的水汽,和着水流的起伏,如同轻风一样在空气里婉转着。
王灵芸站在船舷处,极目眺望河两边的景色,此情此景竟让她越发觉得心里悲怆,想到此去目的,她不由咬紧自己的嘴唇,双手环着肩膀轻轻抽泣,旁边的丫头叹口气,上前为她披上披风,轻轻说道:“小姐,你还是回船舱歇息吧,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王灵芸摇摇头,把披风抓紧,眼神无力地望着河面,长吁一口气,叹道:“风铃,我不甘心!我该怎么办啊?”
那叫风铃的丫头一身蓝色的翠烟衫,雅致的玉颜上雕刻着清晰的五官,清澈无比的双眸有些怜爱地盯住王灵芸的纤巧的背影,双眼显出一层水色,低声说道:“小姐这话奴婢听了也罢,可别被公子听去了,不然公子定不会让小姐你再出船舱。”
说完顿了顿,又有些委屈无奈地说道:“今早公子还吩咐奴婢要寸步不移地看好小姐,不想小姐到这船舷站了半天,奴婢可有些冷了呢。”
王灵芸闻言轻叹一声,风铃从小就被父亲买进家门专门给自己做伴,一晃十多年过去,她们虽是主仆,实也是好朋友,想着自己的倔强却也连累了这丫头受苦,倒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柔声说道:“好吧,我们回船舱去,我可不想看见我的风铃受凉,现在心里已然如此辛苦,到时再没人陪我,不知我得受多大的罪。”
风铃甜甜一笑,朝王灵芸吐吐舌头,说道:“小姐,不管怎么样,奴婢都会陪着你的。”
王灵芸点点头,正欲转身,却看见河中飘着一人,在惊涛中时沉时浮,她惊呼一声,叫道:“风铃,你看,河中央那树干上面……是一个人!”
陈子云他本想顺着水流飘一段距离便要上岸,那知前面竟是遇上河道合流处,水流急冲,他一不留意身子被水流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往前冲去,狠狠地撞在了一块礁石上面,登时头晕眼花,几近晕厥,幸好天不绝他,在他意识将要模糊之际,从上游飘过来一根树干,他下意识地死死抓在了手里。
就这样他混混浊浊地抱着一根树干,也不知在水里漂浮了多久,直到他耳朵听见了一阵呼喊喧哗声,他还以为是幻听,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一个白衣女子就站在他身边,口里欢喜说着:“醒了,他醒了。”
虽然看不清容貌,但似乎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她的耀眼光辉,让陈子云感到一阵敬怀,他嘴角不自主地勾出一丝笑意,女神,原来这就是看见女神的感觉,然后他便彻底晕了过去。
王灵芸见陈子云虽然再度晕迷,但呼吸平稳,看似已无大碍,松了一口气,心中的抑郁之情竟是少了许多,忙吩咐旁边一人道:“段队长,把此人抬进客舱,派人好生照看着,等他醒来给些银两再让他下船去。”
那段队长脸色迟疑道:“小姐,我们此行隐密,不宜让外人得知,而此地界已在河东范围,更应该小心行事,依属下之见,此人来历不明,是否应该把此事禀告少爷,请他定夺?”
王灵芸脸色闻言顿时有些不悦,旁边的风铃却是指着段队长道:“喂,段亮,这人都晕死过去了,若不是小姐菩萨心肠救他上船,他必死无疑,你那只眼睛看见他来历不明了?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说小姐多管闲事,不该救人?”
段亮被风铃一阵无理抢白,顿时一阵头大,忙诺诺道:“小姐,属下绝无此意,一切打算只是为了小姐的安全设计而已,还请小姐明鉴。”
王灵芸悄悄地暗捏了一下风铃,脸色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道:“段队长尽职忠事,我自然明白,风铃只是给你开个玩笑而已,段队长不用放在心上,不过救人就到底,这人既然已经被救下,无论如何也要留他在船上等他醒来,当然,因为段队长的职责所在,若你对此人有任何怀疑,自然可以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这一点无须向我解释。”
段亮躬身道:“属下明白,请小姐放心,待禀告少爷之后,属下必定依小姐吩咐好好照看此人。”
王灵芸点点头,随意地看了陈子云一眼,挽着风铃的手道:“那就有劳段队长了,风铃,我们回舱房去吧。”
风铃应了一声,凑到王灵芸耳边嬉笑道:“小姐,这人脸蛋还挺俊的呢……”
王灵芸沉声道:“既然风铃看上他了,那等他醒了便由我做媒把他许给你好了,想必他一定不会拒绝……”
风铃鬼叫一声道:“小姐不要啊,依属下之见,此人来历不明,虽然晕死在船上,却难保心里没有什么坏心思,说不定还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独行大盗,等他醒来就会劫持整艘船,这可如何是好?”
她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又依着语调学着刚才段亮的口气,调皮兴起,惹得周围人皆是大笑,段亮知道风铃素来鬼灵精怪,又是小姐贴身丫鬟,笑骂讽刺之言还真无法还嘴,唯有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光扫处,却见舷道慢慢走来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他眼神一亮,少爷来了!
王昭祚没有看段亮这边,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王灵芸身上,王灵芸望向他的瞬间,脸上的笑容便消失无踪,只低着头冰冷冷道了声:“大哥。”,然后身子一侧,便想从旁边跨过。
王昭祚感到心中没来由一阵刺疼,张了张嘴却是无从言起,他在心里轻轻一叹,最深的感情往往也是心中最大的颠绊,自己这次真的做错了吗?
不!若让我再做一次选择,依然会是相同的答案,王昭祚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决,点点头,让过王灵芸,对着段亮喝道:“段亮,何事如此喧哗?此人是谁?”
段亮躬身道:“回少爷,此人被困水中多时,适才被小姐无意发现,吩咐属下救他上船,不过他意识已经不清,刚救上船便昏迷过去,属下不知该作何处理,正要去向少爷禀告此事。”
“哦?”王昭祚皱皱眉头,回头看了王灵芸一眼,正好迎上王灵芸看向他的眼神,犹自清澈,他突然微微一笑,对着段亮说道:“既然如此,看在灵芸面上,你把此人关进柴舱便无须理会,他若能自行苏醒便是他的造化,若不醒也是他的造化。”
王灵芸睁大眼睛,一脸怒容道:“大哥,此人在水中漂浮不知许久,必定肚饥体虚,你若放任不管,与亲手害死他有何无异?”
王昭祚摇摇头,却不接话头,只是笑道:“这里已经是李克用的地界,安全起见,灵芸还是回舱里去吧,等到了汴州再叫你出来赏景透气,此间事自然有我处理。”
王灵芸哪能听不出王昭祚此话背后的深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王昭祚,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衣角,颤声道:“呵呵,为了安全?恐怕只是为了防我的吧?你是怕我跑掉么?”
王灵芸平日雅静娴淑,这次却是说出這般讥讽之话,显然是气急失态,王昭祚定定地看着她,叹口气说道:“灵芸,有些事情对错无定,就如同很多道理我们以前不懂现在却看得明白,以前懂的现在却又觉得无法去理解。我知道,和亲之事对你很不公平,你在心里一定十分怨恨于我,不管如何,我只要你记住,你是我最爱的妹妹,我会尽最大努力去保护你,让你少受一些伤害。”
王灵芸狠狠看着王昭祚,眼睛泛红,泪水顺着脸颊滑过,摇头道:“是你主动向父亲提出要以我去向朱温和亲求和罢战,现在却又在这里言之凿凿地说要保护我,你当真还是王昭祚吗?你当真还是以前我最敬爱的大哥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王灵芸脚步一个颠簸,木讷往前走去,风铃跺脚道:“公子,你真害苦小姐了,小姐,等等我。”
王昭祚也不去拦住王灵芸,只是痛苦地看着她憔悴离去的背影,心中感触纷发,他很想追上前去,大声对着王灵芸说,不是自己变了,而是这个世界已经变了,变得残酷,变得无情,在现实的巨轮面前,一个人就算再优秀,再聪明,也永远无法跳出尘间。
段亮走过来轻声道:“公子,小姐说的只是一时气话,等过一段时间她一定会理解你的。”
王昭祚回过神来,低语道:“段亮,你不必安慰我,这个世间——不会再有人能理解我。”
段亮微微错愕,他想不明白此话是什么意思,于是做了一个砍的手势,说道:“那要不要把此人……”
王昭祚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不用,照我的吩咐,把这人藏在柴舱,然后你便待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