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痛快快玩了大半天,学骑马倒成了其次。不用旁人牵缰绳,忆君勉强能骑着慢跑几步。见天色近黑,子君才催促着回城。
尚显一直保持沉默,抱臂站在不远处,不急不迫,好似他不用去当差。
玩得太累,忆君在车上都快要睡着,经过太学门前一条街,明显感到马车走得不寻常,先是慢行,又是疾行,晃晃悠悠有些颠簸。
她掀起帘角看向外面,三五成群的儒生们聚在一起议论时政,零星听到几句太子、裕王、武英侯。大概这些人说了子君最为忌讳的话题,他才带着气性坐在马上挥鞭快行。
到了青鱼巷口,子君下马笑声朗朗:“今天多亏了十六郎在,若不然我一个人可有点手忙脚乱。”边说他扶着忆君下来,杏儿也跟着跳下车。
尚显站得笔直,只微点头算是回应,侧头看向忆君说话:“三日后,我再过来。”
算是邀请吗?忆君机械般点点头,“多谢,阿兄辛苦了。”
尚显微笑一下,大步迈上马车,掉头往城北方向行去。他今天来借用的是大长公主府的车驾,自然也要回那边。
武英侯自小养在祖母身边,一应衣食起居都在大长公主府,一帮亲卫们定要跟随在他左右。
罗家主仆三个目送尚显离去,一回家被罗大婶挨个盘问。
子君咧着嘴笑道:“好,十六郎为人没的说。我家将军的亲卫都是他亲自挑选的,还能有差。”
做为武英侯的铁杆粉丝,夸别人也不忘捎带上自家将军,子君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罗大婶对着女儿则要含蓄得多,婉转问起,“阿圆,今天来的十六郎比你阿兄如何?”
统共见面半天,才几个时辰而已,忆君据实回答:“还好,他不怎么爱说话。”
罗大婶心道:不急,不急,只要两人初次见面不犯冲,以后会有机会生出好感。想当年,她第一次见过成亲前的丈夫,族中的大婶问起时,也只回道‘不差’两个字。
子君乐滋滋对着妹妹说起尚显的趣事和底细,尚显本不是尚氏族中人,自祖上起做着定国公府的家将,后来被赐为尚性。他自小同武英侯一起长大,不苟言笑,在军中极为严谨。
“阿兄,你怎么不去当差?”忆君听得直犯迷糊,冷不丁冒出一句。
罗大婶也反应过来,自打儿子回来,天天闷在家里陪着她们母女两人,他身上还担着亲卫的职责,难道有了变故?
见娘亲变了脸色,子君急忙解释:“我特地向将军告了一个月的假,等假满了再去大长公主府上轮职。”
“明天就去当差。”罗大婶吼出一句,恨铁不成钢拉着子君讲道理,“小侯爷待你好,咱们要知恩图报。尚家从不亏手下的兵丁,粟米钱两往家中拿了不少,更不提那些个明晃晃的珠宝料子,你成天窝在家里有多大出息。去罢,在公主府还能长些见识。万一时间长不露面,差事让别人顶了可如何是好。”
“不会,将军的事别人根本没有说话的地儿。”子君笃定地说,就差拍着胸脯保证。
罗大婶越恼火,指点着北边,“那你更要跑得勤点,明天起不许呆在家里,听见没有。”
“好,儿子得令。”娘亲发了怒,子君忙应下,第二日清晨天擦亮起床,换上尚府亲卫的装束,腰系玄铁牌,骑马去了城北。
打发儿子出门,罗大婶才觉松口气,一转眼看见她的傻丫头也早起在院中试着拉弓。
“阿圆,你这是?又是大郎出的馊主意,快回屋再补一觉。”
忆君偏头微笑,躲闪过罗大婶抓她的手,扬起手中的小弓,“阿娘,我已经大好了,以后天天跟着阿兄学拉弓,打两套拳法。早起有好处,吃饭香,晚间睡得也好,我也不怎么生病。”
罗大婶既想让女儿早点好起来,又心疼她那娇嫩的手,见拦阻不住,回屋翻箱倒柜寻出一块皮子为忆君做护手之用。
饶是这小儿拉的弓,忆君都很难将它拉开,好似她浑身的力气只够吃饭、睡觉和说话。
不行!她站在院中,错开双步,瞄准了三步开外的杏树,心念道一定要更健康,不能轻易生病。
她想为罗家做点什么,想给子君和罗大婶绣个香包,更盼着夏天里不用穿夹衣,想在风天雨地里淋上那么一小回,更想骑马驰骋。
那怕将来嫁个普通的人家,平平淡淡过一生,忆君也要做个健康的人。
早间又是拉弓又是慢跑,活动了近一个时辰,用过早饭,忆君在房里揉着双腿,够不着地方留给杏儿。
杏儿手上劲大,一下一下试探加重力道,“姑娘,哪儿疼了告诉奴婢。”
忆君趴在床上答应,可等杏儿真抓疼了,她也一声不吭,所有的苦痛只想换来健壮,她觉得值。
事实上,头一天的运动太过量,手臂、小腿都处早做了防备,全都按摩过还好说,唯肚皮疼得不敢动。忆君又不敢对罗大婶提起,强咬着牙跟往常一样又说又笑,那种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只好减少早晨的活动量。
三日后,尚显和子君约好一起告假,到青鱼巷来接忆君。坐在车上每颠一下,她都要捂着肚子呲牙。
杏儿想笑又不敢笑,唯恐天下不乱,凑过来说:“姑娘,奴婢给您再揉一下。”
“去”,忆君就差急眼,别说揉,肚皮那块肉挨着都疼,她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杏儿拿帕子捂嘴窃笑,忆君也只有干瞪眼生气的份,微微愠怒,双颊染上红晕。
马车仍在曲江畔停下,子君来扶妹妹下车,指着尚显的牵着的马笑语:“快看,十六郎特意为你在将军跟前讨要来,回头你要好好谢谢人家。”
那是匹一枣红色的母马,眼睛黑亮,浑身无一根杂毛,漂亮极了。更重要的是它比别的马矮上许多,正好适合女孩儿骑。
尚显牵着马匹走近,淡笑谦语:“这匹马本来是别人进献给大长公主的礼物,原本呆在府里好好的,谁知它一见将军的紫骅骝就打呌嗦,闻见味也要跑得老远。郎君和大长公主都有意将它送人,我只是讨了个便宜,不敢居功。”
忆君忘记了肚皮疼的事,手下轻抚着枣红马身上的毛,问道:“它叫什么名?”
“纤离。”尚显伸手也抚向小母马的马头,极有耐心解释:“相传为名马之后,脚力不错。若不是同紫骅骝犯克,大长公主也不舍得将它随意处置。”
尚显说得轻松,实则讨来也不费吹灰之力。凡是牵扯到武英侯,大长公主总是好说话。别说一匹马,比它更值钱的东西,晋阳大长公主眼都不带眨一下,谁叫尚坤外貌像足了年轻时候的老国公爷,性子又跟了她。
名马来之不易,忆君大概能明白一点,抬头真诚道谢:“阿圆谢谢阿兄。”
她的眼中闪着光芒,头微偏着,双腮泛上红晕,格外俏丽。
只一瞬,尚显转头看向曲江,河水缓缓流过,波光麟麟,映在阳光下依稀可见一道小彩虹。
“上马,试着骑几圈。”怔忡有片刻,尚显伸手扶忆君上马,待她坐稳后,将缰绳递到忆君手里,轻拍马背,纤离小跑起来。
忆君的心都要跳出来,她有点害怕,更为难受处在肚皮那块肉又很不识相的疼,一下又一下。
一圈跑下来,忆君的小脸微皱,尚显已发觉不对劲,伸手勒住纤离相问:“骑不惯?”
“不是,纤离很温顺。”忆君仍在逞强,嘴硬不承认。
尚显唇紧抿,眼睛微眯盯着忆君不放。那边子君也觉察到不对劲,一路小跑而来。
对着两个会功夫的人,忆君最终实话实说:“前两天学拉弓,用力太狠。”她苦着脸没再说下去。
尚显从小习武,又带着兵士,一听便明了,眼睛往下搜到忆君小腹处,冷语道:“下马,今天不能再骑了。”
子君早扶着妹妹下马落地,嘴里嘟囔道:“才三天没见,你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阿娘也不说。”
什么叫量力而行,忆君真正明白,她自知理亏,轻声解释一句:“我没敢对阿娘说。”
子君瞪大眼睛,本来想说两句狠话,又舍不得,轻叹道:“阿圆,凡事慢慢来。一口你也吃不成大胖子,十天半个月更是长不了那些个本事。听阿兄的话,回家后悠着点,你现在就比前强许多,以后会更好的。你想要什么,阿兄都依你。”
“我想像邻家阿姐那样,冬天不怕冷,由着性子打雪仗,我更想骑着马绕上京跑一圈。”忆君没说出话是她不想像个废人一样,成天让家人担心。那怕能绣出张帕子,总是她能干点什么。
忆君的梦想很简单,简单得让子君想要哭,原本放在妹妹肩头的手稍用力,重新露出笑容:“会的,阿圆的梦一定能实现。”
尚显一直站在几步开外,盯着罗家这对兄妹若有所思。他神情悠长,不时轻抚纤离油亮的毛发。
这万金难求的良驹,上京城不知多少贵女梦想拥有它。纤离见了忆君不认生,也算是缘分吧。
忆君上车休息,子君和尚显寻了地方任马儿吃草,他两人面河而坐,赛着打水漂,一圈圈波纹在水面不息,惊动河中鱼儿,不时跳跃出河面。
子君卷起裤管,拔出身上佩剑,一步步踱到水中,好抓条鱼儿给妹妹炖汤喝。尚显也做着同样的举动。他俩专心捉鱼,一时不察纤离顺着青草地远离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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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翠野,白水蘋蘋,枣红色马儿姿态优雅,宛若精灵倘佯在曲江边。
蹄声隆隆,一队人马袭卷尘烟从官道飞驰而过,跑出一里多路后,打头的人折返回来,目光定在枣红母马纤离身上。
“是匹好马,给个价,小爷今天就带走他。”说话的人年约二十岁左右,青玉冠束发,眉挺目朗,薄唇轻抿,英气逼人;一身流云锦,宝带缠腰,仪态非凡。好像眼前的名驹已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已对着几个随从议论何处安置枣红马。
杏儿得令守在马车外,见来者不俗,哪里敢应声,轻声喊忆君下车,自己一溜烟跑向河边求救。
马上的人见是位明媚俏丽的小美人,更加来了兴致,半俯下身子,手中把玩着乌木镶紫金竹节马策,语带轻佻:“小娘子,这马是你家的?”
上京城中多权贵,忆君打量着对方二十多人衣着不俗,跨下座骑毛色油亮,马头高昂,来者非富即贵。她很小心回话:“阿兄牵来别人的马,借用两日仍要还。”
那帮人当即哄笑,“凭他是谁的,咱们还买不起,又不是白拿。”
忆君轻咬唇没接话,对着权贵单凭她一个女儿家,再伶牙俐齿也无济于事。她清楚自己分量和本事,舌战群儒以弱敌强的事干不来。
领头的公子倒比他的随从要涵养好,温声再追问一句:“小娘子,莫怕。爷只想这匹马,你只管开个价。”
“大长公主的马你也能买下?”尚显冰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听到杏儿报消息,他和子君扔下才捕到的鱼,几步趿上岸,都来不及放下裤管,大步流星赶着来。
来了救星,忆君放松许多,不再紧绷着,几步走到子君身边,偎在兄长身边看热闹。
打头的贵公子看见尚显,顿时笑容凝固,上弯着嘴角恢复平直的曲线,眼中冷意横生,缓缓坐直身子。他身后的一众随从也全都静寂无声,好似全都被堵了口。
子君轻拍妹妹的手背,低头弯腰放下裤管,解开袍角,向前一步同尚显并肩而立。
尚显仍是水中那副模样,两人拱手做揖道:“小的见过安国公府世子爷。”
那位夏世子犀利的眼神扫过尚显与子君,从忆君脸上掠过,最后落在纤离身上。只片刻间,他收回目光,轻哼道:“再好的东西,沾了尚字总让人倒胃口。我们走。”
夏世子后一句是对是众随从说的,话音才落,人已纵马出去,倾刻间,夏府的随从们也全都挥鞭跟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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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中的‘北上南下’,大名听了有三年,总算今天得见真容,忆君的目光追着夏世人一行人背影看出几里路。
“今天算不算惹祸?”她悄悄问子君。
不料尚显耳朵极尖,抢在前头回答:“夏家与尚府是死敌,你死我活斗了上百年,今天的事不算什么。”
子君拍着抢眼的纤离大发感慨:“夏家世子爷的伤看来已养好,不然宫里头总盯着咱家将军。”
尚显轻嗤,难得露出鄙夷的表情,“一点小伤小题大做,夏家也就这点伎俩。凭真本事,他们斗不将军,只会背地里出损招。”
子君更要八卦,嘻笑讥讽老对手:“夏世子受了伤,夏家怕他不能尚主。你说,这娶来公主,万一让守了活寡,娘娘岂不是更恼火。”
尚显不爱说笑的人也被逗乐,笑骂道:“胡说,夏世子根本没伤在……”他顿住话头,眨眼示意子君看向身后。
神经大条的罗子君才想起来出门带着妹妹,他连忙释清:“阿圆,我们只是在说笑,当不得真。”
“啊”,忆君瞪圆眼睛装傻,左看看子君,右瞄瞄尚显,一副懵懂不解的样子,“哦!”
装傻也是一门本事,不管像不像,先蒙混过去。
之后,子君说话明显小心许多,两个人不咸不淡扯着夏家的糗事,再到河里捉了几尾鱼,拧干打湿袍角和裤管,满载而归。
事后多年,忆君回想起这一幕,感叹她的人生轨迹因尚显而改变,也因尚显带来的纤离而变得不可掌控。
此时,她靠在车厢内,目光定在随车而行的纤离身上。既想留下它,又觉得它是个烫手山芋;还给尚显吧,真有一点不舍得。
忆君头上回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起了贪念,她心里有两个小人左右斗争,激烈交锋。
“算了,还给人家。”不知不觉,忆君冲口而出,这大概是她心底最真实的话。
杏儿窥探主子的脸色,抽冷问道:“姑娘,你真的不想要那匹马?”
想通后,忆君舒服许多,说话也随意:“太精贵了,罗家养不起。阿兄有俸禄,他会为我再买一匹寻常的马。”
“那是以后,今天马还在姑娘您这儿。”杏儿说话格外天真,却是事实。
不仅杏儿这么想,子君也想让他的妹妹骑着马进城,九门之一的正阳门往来络绎不绝的人流,他想让妹妹挺胸从人前经过。
罗子君可以缩在人后,罗家阿圆要活在亮堂的地方,好补上她在家里闷了十一年的遗憾。
“阿圆,下车骑马进城可好?”
子君极力邀请,杏儿又在一旁怂恿,忆君也想同纤离做个告别,考虑了一会儿,她下车重新坐到马背上。
大红骑装衬得肌肤胜雪,目若点漆,唇不画也红,豆蔻年华的少女娇媚天成,风姿初显三分,再配上名驹纤离,娇弱的忆君生出一股子英姿飒爽的豪气。
左右有尚显和子君做陪,两人腰间挂着尚府的玄铁令牌,三人一路慢行抢了无数人的目光。
这般动静惊动正阳门下一队人马,他们浩浩荡荡足有五六十号人,二十余铁甲骑尉、十数个管事婆子、三十来位明眸皓齿的小丫头。前后六驾马车,最居中一辆车四驱并驾,紫檀雕花车窗,鲛纱低垂,歆香从帘缝中溢出。
见到忆君他们经过,车上一位老婆子透过纱帘看得真切,阴沉着嗓子喊道:“来个人,去把尚显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