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骜此夜密会了廖去疾,两人详谈良多,终于定计。【最新章节阅读.】夜尽后黎明已至,曙光微曦,古骜回到了军营,而等待着他与他的部众的,是第二日性命相博的厮杀,血雨纷纷落下,那是数万汉中将士不屈的魂魄……
而在战场之中的另一端,雍驰则端坐于中军大帐之中,面目安然。数秉明烛照耀,勾勒出他艳美的轮廓,凤目轻垂,细眉高挑……神色之间,那位极人臣的荣宠,带给他一股志得意满的傲气。
雍驰的面前摆着一副棋盘,对面正坐着耸拉着脑袋的仇牧。
仇牧北人身躯,原本高大,如今却没精神地缩成了一团,显得有些可笑,仇牧的目光呆滞,手中拿着棋子,许久都没有落,仿佛想着心事。
雍驰看了一眼眼前的人,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案几,道:“牧弟,该你了。”
仇牧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雍驰……雍驰适才,叫他‘牧弟’,如此的称呼,这般与雍驰独处的静谧,若放在以往,他一定受宠若惊,无比珍惜。可是如今北地已破,四海纷纷……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为什么自己还在下棋呢?仇牧不明白,他有些发愣地看着自己执子的手,它能画一笔好画,能写一笔好字,能弹出无比精巧绝伦的乐曲,可它却无力得连自己的亲人也无法守护。
……父亲被戎人乱箭穿心,妻妾在戎人破城后惨遭奸+淫……他从前待戎人多友善呐……可那些狼子野心之人,他们怎么能这样恩将仇报呢?
而他仇牧,则背负了‘舍祖地而走,弃父而不救’的骂名,事到如今,他怎会还有心思下棋?雍驰怎么就不明白?
之前,有王大司马族中之人传言说,割让渔阳郡与上郡,乃是雍驰建言于天子密使吕谋忠,才致北地两郡城破。
仇牧虽被称‘痴’,可心里,却是不傻的。
此言不但合乎情理,而且再联想到雍驰之前,那样费尽心机地为拥立雍太后之子为帝而筹谋,仇牧知道这样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他太了解雍驰了。他知道他是如何冷酷,也了解他是如何不择手段。
起初,仇牧说服自己不去相信,可当孤军奋战的上郡兵马撑了许久,都等不到朝廷援军时,仇牧心中的黑暗,便就此一天又一天地扩大了。
后来仇牧不止一次地对雍驰提过,不想做汉中太守,只想上北地为父亲报仇。可是雍驰却总是一笑置之。
仇牧看着眼前曾经让他魂牵梦萦的人,他曾经多么在乎他啊……他愿意为了他的一句话,倾全郡之兵南下相助,可是正是因为自己的任性,致使渔阳郡城的空虚,这才令戎人一击而破……当初所谓的‘倾心相待’,今日一看,越发悲凉得可笑。
可他真的不想伤害他呢……
古骜的提议,不到万不得已,仇牧感到自己无法下手……
他该给雍驰最后一个机会,也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
仇牧抬起了脸,看着雍驰。
雍驰挑眉,“牧弟,怎么了?”
仇牧道:“上次也与你说过,北军中那些军士,来谏言我好些回了,说想北上抗戎。”
“上次不是叫你杀几个以为惩戒么?又有人这么说?”雍驰抬手扔了棋子,推开棋盘,语中带着一丝质问。
“他们跟着先父先祖许多年了,我怎么忍心……”仇牧不禁沉了声音。
见仇牧语焉不详,唯唯诺诺,雍驰不禁冷笑了一声:“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话?你不记得了?”
仇牧低下了头。
第一次仇牧向雍驰建言,希望能北上抗戎的时候,雍驰曾道:“如今世家凋敝,江衢王虎视上京,你让我如何抗戎?四海世家之兵,皆是私兵,又有谁愿出力?若要抗戎,虎贲必动。可虎贲与奋武二军,若出北地而损,不说江衢王,就是济北、汝阴、广平、巨鹿那几郡的太守,都会群起而攻我,到时候四海陷落……戎人、寒门哪一个得了天下都会置世家于死地,我担得起这个责么?还是你担得起这个责?”
仇牧当时只是带着些绝望问雍驰:“那你说该怎么办?”
“世事,就如一湍激流。不是人死,就是我亡。待我先以征汉中之名,合世家之力,日后削了藩,天下兵甲集中在我手,再言抗戎之事。”
“那要等到何年何月?”仇牧问道。
“世事维艰,”雍驰叹息,“如今不敌戎人,我等世家身负天下兴亡之任,只能忍辱负重,以图后进。我以身许国,所作所为,皆是为世家计。此番为国之心,必为后世所谅。”
这都是前话,如今仇牧被雍驰问了:“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话,你不记得了?”
仇牧鼓起勇气道:“……我听说……前些日子戎王崩于北山,新戎王尚未登基……此乃天赐良机,为何不……”
雍驰打断道:“内不安,遑论攘外?如今你也见到,江衢、济北、汝阴、广平、巨鹿,谁不是心怀鬼胎?让我今日班师北上,不啻于放任天下大乱!”
仇牧再一次沉默了,雍驰道:“北军中再有妄言惑众者,你不惩戒,我来惩戒!”
仇牧闻言,这才抬头看着雍驰,有些发愣地道:“我下不了手……你帮我罢,你帮我下这个手。”
“你呀……”雍驰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仇牧一眼,“如今……北军驻扎在废丘?”
“是……你与我一道回营?”
雍驰点了点头:“我先去调集些人兵甲护卫随行。”
仇牧道:“……莫……莫调太多了。气势汹汹,我本就不得他们心,你这一路冲过去,我怕他们发觉。”
“你管好你自己便是。”
说着,雍驰便挑帐离去,往骑兵营调兵马,仇牧看着雍驰的背影,一个人叹了口气,他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招来侍者,令人收好了棋盘。
过了一会儿有奋武军兵甲来报,道:“仇公子,摄政王令你尽快启程,他在营口等着你。”
仇牧点了点头:“知道了。”
赶到了大营辕门之外,却见一骑黄尘已远,只有为自己准备的那行马车,孤零零地停伫。仇牧知道雍驰是等不及自己,先行一步,令自己赶上。垂下了眼,仇牧踩着人梯,挑帘进了马车。
马车内幽暗的空间中,漏进一缕微光,仇牧搓了搓手,叹了口气:“……好冷。”
跟车的仆役闻言,忙又放下一层厚帘,在帮仇牧关上了马车之门。此驾马车乃从北地而来,做工一等,都最为厚重,原本仇牧自从南下,便只令垂帘,吹进些南风,亦是雅事,可今日的仇牧不知为何,却令人把马车闭得严严实实。
……车中完全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坐在车中的另一个身着锦衣的微胖青年收了折扇,这才关切地问:“……仇公子,如何了?”
仇牧看了看眼前的人,叹了口气,有些落寞地摇了摇头。
田榕满面体贴之意:“……摄政王……还是不愿么?”
仇牧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答道:“嗯。”
田榕感同身受地也跟着叹了口气,轻声道:“汉王一直主张北上抗戎……他连兵甲和粮草都备好了,只可惜……只可惜联军来袭,否则汉王早就北出天水,去抗戎了……”
仇牧的五指缓缓弯曲,渐握成拳,却不发一言。
田榕轻声道:“君不见,那上郡的怀公子,亦至于汉中。唉,为何同为世家,怀公子不去世家借兵,却偏偏来寻汉王?……因为汉王一直便想抗戎。”
仇牧抬起了眼:“我知道了。”
雍驰领着千骑飞尘在前,仇牧的马车跟随其后,马蹄奔腾快如迅雷,一路往废丘奔去。只见经过一处崇山峻岭,茂林森森,雍驰勒住乌骓辔头,扬鞭问道:“此乃何处?”
立即有人追随之骑兵应声答道:“此处乃是大营之北、废丘之南。”
雍驰忽然勾起嘴角,轻蔑地笑了一声:“……那妄称了汉王的寒门小子,枉为山云子高徒,此番看来,真是无谋无智!”
那人问道:“为何?”
雍驰扬鞭指着这丛山道:“若是他派一骑轻骑兵暗出陈仓,岂不是可以偷袭仇牧北军所部驻扎的废丘?只要废丘受袭,我必令人从此道救援,他们在此处伏击,便可以逸待劳。可惜事到如今都未收到半封废丘被袭的战报!这难道不是领兵之人的无谋无智么?”
雍驰话音刚落,忽然响起了一道喧天的战鼓擂响!
雍驰骤不及防,心中一惊。
只听平地一声,但见风波乍起!
——道旁高山中的树木之间,倏地出现了旌旗遍野,上面皆写了一个“古”字!
一时间马嘶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战鼓隆隆雷动……漫山遍野望去,简直草木皆兵,顶上云层叠动,如青天霹雳!
雍驰所帅之虎贲骑,皆一时间乱了步脚,人人闻声横发逆起,忽地山中传出阵阵喊杀声:“恭候多时!”
话音方落,山中冒出了百名弓箭手,一时间箭如急风暴雨而下,山上之汉中兵甲一个个露出了头角,以疾霆不暇掩目之势向下俯冲而下!
雍驰急智大声一呼:“走!”便带着一千人想堪堪冲出这伏圈!雍驰虎贲马强人壮,很快便在箭雨中杀出一条血路……
仇牧看了看窗外的景象,一时间打了一个寒战,他用力抓住了田榕的衣袖,有些颤抖地低声问田榕道:“我与汉王约好,不伤他的……”
田榕安慰般地拍了拍仇牧的肩膀,点了点头道:“汉王许诺过,决不伤摄政王分毫,这点疑兵,丝毫不在虎贲话下。”
果然,雍驰带着人,终是冲出了山路难行之处,来到了平原之上,骑兵的优势显现,很快便甩掉了尾随追杀之汉军。
雍驰惊魂未定,咬牙立即派人回中军大帐报信,来剿伏击之汉军;自己则带着人马继续往废丘赶去——他的人马需要休整。看来今日此番一闹,他倒是不好处置北军那几个妄言惑众之人了……只能日后再说。
而此时雍驰身后虎贲之铁骑,冲散的冲散,掉队的掉队,只剩百余!
快马加鞭地入了废丘北军大营,回首而望仇牧,却见他从插着几只断箭的厚重马车之窗槛中,伸出一个脑袋,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
雍驰一时间忽然发觉了不对……
仇牧仿佛是知道那处会有伏击般,
一直躲在车中……
难道……
一个预感如一道火石电光……
雍驰旷若发蒙地反应过来,
可已然太迟,
军营中噌噌地燃起了一只只火把!原本有些奚落的“仇”字旌旗丛中,忽然立起了一个个“古”字。
北军的数万将士,亦如从平地之中倏地冒起般,将雍驰所部的百余骑虎贲层层围住!雍驰冷冽了神色,看了一眼操着兵戟,衣衫不整的北军,又看了看自己坐下这匹乌骓千里良驹……
他沉着了心神,咬了咬牙,忽然猛地用力勒了辔头,只听那乌骓扬起前蹄,长鸣嘶叫,神骏非凡……一时间那乌骓腾跃而起,如腾蛟起凤,竟几步生生跳出了包围,马蹄之下踩踏着呜咽北军兵甲,向那大营寨口冲去!
那些虎贲骑兵皆想跟着雍驰之势而走,然北军中忽响起一声暴呵!只见典不识挥动着巨斧,哒哒之声乱踏,嘶嘶之唤惨鸣,马脚在纷纷白刃下应声而断!一路的砍杀如淋了血雨,雍驰身后的虎贲骑兵一时间被打翻的打翻,坠马的坠马。他们只眼见一个豹头虎目的汉军将领,如修罗鬼般笑着露出森森白牙,在众人中如入无人之境!
身后血海漫漫,只有雍驰一人逃脱!
而就在雍驰驾着乌骓冲近寨口之时,忽然两面硕大的盾牌挡住了去路,只见上面刻着一个“怀”字。
雍驰快马加鞭,近身扬手一剑劈下,那巨盾却并没有如预想般被劈成两半,不过轻微晃动。
说时迟那时快,那两盾之间忽然开了缝隙,一只硕长的马叉伸了出来,直绊马脚,雍驰眼疾身迅,忙勒住缰绳想令乌骓跳过这道险境!
可与此同时,一柄长戟、一柄长枪刹那之间,从盾牌后面猛然伸出,雍驰猝不及防,忙伸剑阻挡。
乌骓果然不愧千里良驹,仿佛知道主人危难,自跳过了马叉,可等待其后的,却又是三道绊马索!乌骓跳过了第一道,被第二道乱了步子,终是在第三道上失了前蹄!
雍驰一时不稳,几乎要摔落于地,这时一名持火佚的兵甲快步一跨而前,窜到乌骓马身之后,看准时机,一把就将雍驰从马上扯下。
跌落于地的时候,雍驰感到了钝重坠感。
尘土扑面,那散开的尘土中,雍驰一时但觉间天旋地转。
尘土迷了他的眼,他的王服被玷污得满是灰垢,他雪白的面庞上沾满了泥土,他上吊的凤眸边,残了一块污渍,他艳红的双唇破了皮,流出鲜血,倒显得更为颓丽。
尘土散尽,面前,出现了一双玄色锦靴踏地,黑缎上绣着细繁的银纹,目光随之而上,却见金缕束腰,那王袍的下摆上,九纹的缠龙,秀于衣襟,七条银龙张起嚣然的巨爪,纠缠着红日,它们身躯飞腾,已露出狰肃的利齿,仿佛要缚住整个天下……
古骜弯下腰,与趴在地上的雍驰对视了片刻,笑道:“摄政王,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抱歉今天更晚了,鞠躬,卡文,所以一下子没控制住时间,流泪!
感谢追文的小天使,也感谢打赏的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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