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了断(1 / 1)

还能多活一晚,是云熙对莫知往日尽心的回馈。

甫一推开后庭斗室的小门,浓浓的血腥味迎面而来,借着铺进房间的阳光一眼就能发现莫知瘦小的身体摊在墙角如一滩稀泥。走近几步,便能清楚的看见有斑斓的血块布满她素色的宫装。一簇一簇像盛放的山茶,烘托出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惨白如残破的宣纸。

方无忧皱眉掩住口鼻道:“姑娘请自便吧,奴才就在外边候着。”

我承他的人情,点点头说声多谢。上前几步跪在地上刚想伸手去扶,只听那血花深处微微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惊呼:“别碰我,痛。”

我几乎落下泪来——这是莫知,那个曾今与我荣辱与共,同仇敌骇的莫知,曾今与我月下长谈,为我忧思解惑的莫知。

“莫知姐姐——”

“是莫忘吗?”听见我的声音,莫知终于动了一动,咬着牙将身子支起来靠在墙壁上,转过头一瞬不瞬的望着我。她眼中有明明白白的惊恐,却连做一个害怕表情的力气都没有:“你们还要怎样?昨天荣主子让方无忧挑了我的脚筋,又亲手在我身上扎了十几个血洞。你看,我流了一晚上的血,就快要死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她的嘴唇白得发灰,只有下唇一弯月牙似得乌青,必是疼极时自己咬的。如今结了厚厚一层血痂,看上去极为可怖:“你们要我说的我都说了,是我对主子心怀不满,是我蓄意拿了主子的荷包跑到宁妃那里蓄意诬陷,都是我,莫忘,你看在之前我与你相交的份上,饶了我吧!”

“不是的不是的!”我忍住眼泪,连连低声道:“莫知姐姐,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在撒谎。可是我——”

“可是你要护着她!”莫知愤然,轻飘飘的声音里有了起伏:“莫忘,自打眼看着你被赶出凝阴阁,我就寒了一半的心。你与她自幼的情分尚且如此,我能有什么好?想想旋波想想阿宛,我,我——”两行清泪在她泥泞血污的面上冲出两道水痕。我不敢碰她,只得拿了帕子轻轻去拭。谁料她一偏头躲过去,依旧直勾勾的望着我道:“带了这个地步不如把话说开,也好让我死得明白。莫忘,那个奸夫到底是不是三殿下?!”

我摇头道:“何必。莫知姐姐,我如今就是来看看你。这件事情已经到此为止,不论是为了皇家的面子,还是三殿下的名声,皇上既然把你直接送到荣主子手上,就摆明了要息事宁人,再提又有什么意思。”说罢鼻头一酸道:“你若一定要恨,就恨我吧。银芯走之前我也去送过她,她也恨我没能救她。”

莫知望向我的目光蓦然一滞,转而幽幽道:“银芯,银芯,是我对不起她。都是奴婢,都是一样的命。”她痴痴看着我:“莫忘,我真羡慕你。你聪明,漂亮,细心,在主子跟前只要说一句话就能抵过我所有的讨好和努力。就连夏冉,我对他一再暗示,他心里也只有你——”她深吸一口气,胸腔浮动牵扯到了伤口,疼得嘴角微颤却不肯停下:“你去了浣衣局,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出头,心里还暗暗高兴过。可是你走了,又来了个方无忧。”

莫知与方无忧不合早在云熙小产时我已看出端倪,瀛洲台上二人争锋更是暴露无疑,只是没想到两人罅隙竟如此之深,到了这个时候莫知对他还有怨念,又诧异于莫知居然对夏冉有情。想到夏冉就想到素心,心中不由得柔肠百结,只得温言劝道:“好姐姐,我们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你可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要交代,我——”转念想到自己如今也是尴尬,只得道:“若能帮得上忙,一定尽力而为。”

“放不下的事情?”莫知吐出一口气,忽然嘴角冷冷一翘哼道:“原来你还是来套我的话。莫忘,枉我还将你当作姐妹。一人做事一人当——自银芯死后,荣主子待我一日不如一日,又被我发现她的丑事,哪里还会放过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把。输了活该我赔命,难不成死前还要再被你们当枪使,再去攀扯什么人么!”

怪道云熙虽有泄愤的手段,却留她不死,原来还有这样的用意。心头滑过黏腻厌恶之余,越加觉得莫知拼死前的一点骨气难能可贵,于是诚心道:“你不信我便罢了。如今荣淑媛的日子也不好过,即便你说了那些话,只怕也没有人愿意听。莫知姐姐,我要走了,你放心,我会劝主子宽心,让你好走。”说罢就要起身。

“莫忘!”莫知瘫软的身子陡然一颤,她拼尽全力伸出一只手拉住我的衣角,哑声嘶嘶叫道:“你别走!”我腿一软,顺势坐倒在地上紧紧握住那只冰凉的手道:“莫知姐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我信你,可我不信她。”她瞪着我的眼睛已然通红,声音喑哑成一道穿堂风:“我好痛,我熬不住了,你,能不能成全我?”

我一愣,转瞬明白她说的成全是什么意思,惊骇的连连摇头:“我不行!”

“我求你!”莫知看向我的目光中有触目惊心的恐惧:“我好怕,真的好怕。她疯了,她想翻身,她不会放过我的。莫知,求求你了,看在我们早先的交情,你,你——”

“我做不到!”一瞬间我有种想推开她掉头就跑的冲动,然而一只毫无生气的手冰冷贴在我掌心之中,那种瘫软无力的感觉叫我无法狠下心来彻底甩开,心软的一瞬我做出了决定。

“你行的。”因为强撑着疼痛说了那么多,莫知的冷汗再一次涔涔浸透她的衣衫:“你能跟着旋波跳碧水谭,你连死都不怕!”她的眼光漫漫移到我的发间:“求求你——”

我顺着她的目光往发上摸去,一根绾发的长簪赫然在手,莫知的眼中迸出一丝希冀,泪水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渴望和恐惧。她轻轻道:“你还记得披香殿有一个姓常的老太监,我死后烦你去看一看他。如他活着便替我照料一二,若他死了,”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死了,反倒是好事。”

“好。”我点点头,用力攥紧了簪子,咬牙道:“夏大人,自有一个好姑娘真心待他。莫知姐姐,这辈子没过好,下辈子,咱们再不进宫,再不做宫女了!”

莫知点点头,缓缓闭上眼睛:“好妹妹——”

我用两只手紧紧握住那根发簪,对准莫知微微起伏的胸膛,用尽全力扎了下去——

得知此事后,云熙并没有因此对我大发雷霆。她只用似笑非笑的眼神一遍又一遍的打量着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我,眼中掀起层层波澜。良久,她终于大笑出声。

我在她疯狂的笑声中泪流满面。

那是最后一次,我在她面前软弱的臣服。

逝者如川上水不可留,生者,不论如何总要想法子活下去——

为着苏老爷在前朝得力,皇帝保留了云熙从二品淑媛的位份,却只给了更衣的待遇。于是乎烟波堂成了第二个静心苑,即便云熙的心气再高,一段时间后也无法维持淑媛娘娘应有的排场用度,加上宫中跟风的人拜高踩低,日子越加尴尬。以至于虽没有禁足的旨意,云熙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每天把方无忧放出去探听消息。

方无忧到底是在宫里混成了精的人才,通过他我才知道,慕容霆大婚之后,皇上改了“逍遥”二字为“擎”,称擎亲王,加封骠骑大将军,不日便要离京。明月公主的婚期定在年后,正月就要间前往北梁和亲。

慕容霖获封瑞霖王,奉旨送亲。

然而这一切,都要等圣驾回宫后才能一一兑现。放在眼前叫云熙心烦意乱的,却是御驾回鸾,随同回宫的名单中并没有她。

云熙被留在大明宫我并不意外,叫我最为诧异的是,大明宫的妃嫔陆续走了无数,最该起驾回宫的太后,居然在蓬莱殿不动如山。

最后就连涉事的丽芳仪都被接了回去,太后那边还是岿然不动。云熙依礼日日前去请安,次次都是大门紧闭,只有疏影姑姑出来招呼一声“免了”。如是几次之后,连这一个“免”字都懒得再给,只是由着云熙带着我日日在蓬莱殿的白玉阶上叩头,跪足半个时辰方才离去。

西风渐紧,十一月的清晨石阶上已然带霜,跪在上面膝下寒凉难忍。绕是云熙有心巴结靠拢,也不由得心生倦怠怨怼,渐渐也就不再去了。

眼看年尾将至,烟波堂的日子越加黯淡。云熙的苦闷无处发泄,日日辗转难眠下整个人都急速的萎靡下去。方无忧的急迫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终于有一日忍不住,抓着我在廊下生火的空低声怨我道:“姑娘,主子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我停了手中绢扇,抬头望他一眼淡淡道:“方公公说的是呢。公公神通广大,可是有什么好法子了?”

方无忧吃我一噎,细白的面皮涨得通红:“姑娘看不上奴才,奴才心里清楚。可树倒猢狲散,主子倒了,你能得什么好处?不管姑娘愿不愿意,你跟奴才都是一样的,这个时候再不为主子分忧,真有那一天,奴才固然是个死,姑娘也未必能有什么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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