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了。
不会是她日思夜想憋出毛病,醒着都出现了幻觉了吧?
抬手,她往死里掐脸上那团团的肉,痛得嘴里咝咝冒冷气。闭上眼,她挣开,隔着水雾,不远处款冬依旧如松站立,嘴角似扬非扬,勾勒出好看的笑容。
他被逗乐,大步上前,左手关了门,右手将她拥进怀里:“陶乐,真的是我,我来带你走,你走吗?”
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令人沉醉的微妙之感,如潮水般,刹那侵袭全身。她动弹不得,连思考都懒得。
她只知道,他是余款冬,她只要听他的就好了。
“我走。”在深思熟虑之前,陶乐听凭心声。
款冬将她抱得更紧一些,深深呼吸,忽然觉得,自己终于活着了。
曾经他以为,他可以轻易放手。陆胤北跟他说了很多周准的事,他脑子里也不是白茫茫一片,他记起了很多。他并不是冲动的人,但他做出了如此冲动的决定。
可能爱情,就会让人情不自禁变傻、变冲动,仅仅是为了遥挂天边不可触及的一点点希望的微光。
款冬松开怀抱,捧起她的脸,缠吻许久。
彼此交缠的呼吸声中,她听到了砰砰砰的心跳声。
她还是特别有感觉,哪怕知道他的双手曾经沾染无数鲜血。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沉沦。陶乐很无力,她不希望无法逃离周准,可……
“周准,逃走,我爸呢?孩子,能留住吗?你,我,都可以活吗?”一吻作罢,她反而清醒,睁着水雾朦胧的眼,问出了一个个直逼现实的问题。
大拇指贴上她的脸蛋,擦走她微冷的眼泪:“你愿不愿意,为我赌一次?”
“不……”她摇头,“不……周准,我们不能这么自私,我爸只有我……我爸表面上凶悍,可他没了我,根本活不下去……不可以!周准,你比谁都清楚!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并不是!”
她这辈子可以不嫁给任何人,但她能一直陪着她爹,还有孩子,还有希望……
歇斯底里地吼着,似乎越大声,她心底的疯狂念头就会被压抑得越深。
“当真?”款冬推开一步,望着突然情绪崩溃的陶乐。
“当真!”陶乐大吼。
与此同时,“砰”,剧烈的枪声后,灯应声爆照,小租房里顿时充盈各种杂音。款冬眼疾手快,拽走陶乐,让她免于被灯泡的碎片砸中。
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室内骤然一片漆黑。惊恐的她,在从窗口漏进的月光里,看到周准紧绷的线条。
“不管是谁的人,你现在必须跟我走了。”款冬扼杀放手的念头,将陶乐推到窗前:“爬出去。”
陶乐听到密集起来的脚步声,也很是惶恐。即便怕出门后就是枪杆子,总比待在原地等死好。咬紧牙关,她攀爬出去。她初次就利用这窗避过高子杰的搜查给周准送过医药箱,当然知道地形。哪怕光线不好,身心紧绷,她都没让自己摔残。
她双手撑地,还在担心肚子,款冬已经拽起她:“快走。”
易非一枪打烂了租房的灯,进去自然漆黑一片,他为人谨慎,当然不会往前冲。命令手下周崇先往前,手下畏畏缩缩,竟先去厨房摸索开了灯,在微弱的灯光里,持枪前行。再走到浴室,开了灯,一切都很整齐,没有人影。
易非走到床边,看到大开的窗,咒骂:“让他们给跑了!”
在易非回头命令属下跟上前时,胸口登时开花,血肉模糊。忍住剧痛,易非倒下之前,给消失的人影开了一枪。
“砰”,枪声消弭在沉沉的夜色中。
易非倒在血泊里,手指微微颤抖,嘴里谩骂。
周崇顿时慌了:“老大!”
眼见声音变调,要哭了,易非怒吼:“TM老子没死,快送我去医院!”易非发誓,伤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辞了周崇!
顾舀征守在外面,拿枪威胁被惊出来的邻里,谁敢说半个字,一枪蹦了。
没成想,周崇抱着左胸中枪的易非出来,顾舀征不多问:“你先撤,我垫后。”
顾舀征不急着走,跑回陶乐的租房,销毁可能的遗证。
因而十几分钟后警方赶到,什么消息都没得到。街坊邻里,在惊慌中,没几个看清顾舀征的脸。
周准开枪后,将发烫的枪插进大衣口袋,跑到躲在阴影里发抖的陶乐身边,抱她入怀:“走吧。”
逃的过程中,陶乐说道:“你又杀人了……”
大力裹挟她走,他分神安抚:“他没死。”
跑了几步,她呼吸粗重,显然体力不支。周准知道她多半没适应,大手扛起她,将她扔进车里。陆胤北问过他,为什么非要在关键时刻改变主意。
正因为是关键时刻,他才猛生永别的无力。
至少现在的余款冬,不愿意想象失去陶乐,失去爱的生活。
曾经的周准,日复一日过着的生活。
上了陆胤北的车后,陶乐依然止不住颤抖,款冬上前抱住她。这次,他怀抱的温暖反而让她恐怖,牙齿打架:“我要回家……”
大手覆在她的长发上:“陶乐,你看到了,不安全,这里根本不安全。”
“我要回家……”她扯住他的衣角,回想起刚刚的画面,又想到原本已经远去的在G市的生活……她忍不住,嚎啕大哭。
泪水顺着线衣衣领,淌到他的皮肤上,先是发烫,最后冷却、干涸。一波紧接一波,滴滴灼着他的皮肤,他的心。
陆胤北眉头紧拧,原本连夜赶路,他已经很烦躁,还要一路听陶乐的哭声。刚想怒吼,想到周准会斥责他,不想自讨没趣,紧闭嘴巴,专心开车。
约摸半个小时过去,陶乐哭不出声了,细细抽噎。
他适才捧起她的脸,擦拭她红彤彤的脸:“这次哭完,不要再哭了好不好?为了孩子,好不好?”
她本来平息了,听到孩子,双手交替捶打他的胸膛:“你还敢说孩子!还敢说孩子!”
“不说,不说。”他抓住她的手,轻吻她僵直的手指。
“我爸呢?”她红着眼,车灯晃晃,心神惶惶,她看不清他了。
忽然意识到,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清过。
“夏晚淳亲自保护他,我们先走,安定了后,会把他一起带来的。”款冬道。
“你剥夺了我爸的乐趣!剥夺了我的生活!”她尖锐起来。
陆胤北终于忍不住:“陶乐你TM有完没完!怕死有个度!你的心还热着吗?!你以为现在随时会死,只有一个人吗?我,你,阿准,那个不是走在刀尖儿上的?你能不能消停会!”
“陆胤北,小心前面路障。”周准没斥责陆胤北,而是平和提醒。
将视线从反光镜挪回,陆胤北专心开车。
车子摇晃,周准稳坐如山,不忘将摇晃的陶乐按进怀里。他牢牢按住她的脑门:“陶乐,你听得见我的心跳吗?”
她想说话,嘴巴贴住他的线衣,出不了多大声。她蹭了蹭脸,表示听见了。咚咚咚,在她耳边盘旋不息。
“我理解你,哪怕是我,我也花了点时间去消化去决定。可我相信,你是爱我的。我保证,你爸会安然无恙,我保证你和孩子会安然无恙。我给你们留了后路,失败了,不过是我走上老路,而你我相忘于江湖。陶乐,现在,不要让我觉得,我是在一厢情愿,好吗?”
她不能说话,右手攀上他的胸前扣打。
他松开她,望向她。
狠狠抹泪,她几乎要咬碎了牙:“你就是一厢情愿!”
双目陡然变得猩红,他浑身的血液都逆流了般不自在,头部剧痛,割裂的片段妄图一点点拼凑。猛地上前,他大手按住她后颈,发了狠,吻他。
与其说吻,不如说咬。
他攻势汹汹,她不甘示弱。但凡他舌进来,她也发狠去咬。他不在意,在一片血腥中,吻得愈发深入。
水声靡靡。
最终,她软在他的怀里。
要是没有孩子,他不会管陆胤北正在看,他一定会要了她。那一刻,他就是得不到就毁灭的周准。
陶乐累了,不愿意去想很多事。
有件事她不想都不行:她爱面前这个男人。
这个已经毁了她的生活的人。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红绿灯上永远只有闪烁的黄灯。她闹不动了,躺在他怀里,不再抗争了。她的租房已经被人堂而皇之枪击?那她工作的地方呢?
她冷静下来,想,除了她消失,还有什么能让她生活安静点吗?
可所有人都告诉过她,这样的躲藏根本不长远,不然也不会之前全都选择让周准恢复记忆。
她担心,她错了吗?
生在和平年代,为什么好不容易遇到爱情,偏偏用这个考验她?
晚上没吃东西,又是一阵逃亡、哭闹,她没有力气,在他怀里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另一种人生。
徐子介在收她进工作室时,就对她十分优待,更是亲自带她出去长见识。多年的风风雨雨,他支撑着她,她爱上了徐子介。
两个人结婚,她怀孕了,又遇到鲜血淋漓的周准。
他一枪,就打死了她和孩子。
“啊!……”陶乐惊醒,头昏脑胀,浑身酸麻,乍亮的白光,让她十分不适应。
“你醒了?”周准坐到她面前,柔声问,“去洗把脸,我去热下饭菜。”
“噢。”她麻木应道,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
她洗完东西,看了手机,已经下午五点,她几乎睡了一天一夜。要么她疲劳过度,要么陆胤北或者周准对她做了点手脚,她不介意了,事已至此,她能怎么办?
手机信号很差,基本上没有,她走到所谓的卫生间,没有窗户,很小,比她租房里的小地方还要逼仄。她刷牙洗脸,已经肯定,那是比张二仔家好不到哪里去的类似深山老林的地方了。
她要变成原始人吗?
要与世隔绝吗?
印度发现过狼孩,那她,会在这里疯掉吗?
她一直深信不疑,她是群居动物。
明明临近年关大团圆,她却流落出来。
走出卫生间,看到周准将热气腾腾的饭菜搁在简单的木桌上,她忽而心头一暖。那种场景,是她和余款冬时常经历的。不管如何,余款冬对她的好,连神仙都要羡慕。
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要付出点代价吧。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她再给周准脸色看,又有什么用呢?她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如和他同心协力。她默默对肚子里的孩子说了句:“不管你是皎皎还是既明,宝宝,都对不起,爸爸妈妈害你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至于她爹,她除了相信夏晚淳可以做好,她并没有其他选择。
她一阵一阵的,在他抬眸喊她时,她算是想开了:既然已经亡命在天涯,就更要互相扶持。
她终归是爱他的,毋须置疑。
走到桌子前,她踮起脚的同时,手拽住他脖子,生猛地求吻。真正触碰到他柔软的唇时,她气势骤软,轻轻一碰:“周准,我们的命,都交给你了。我不会再闹了。”
说到底,陶乐天生乐天派,经历过太多挫折,承受力已经好过大多数人。
眼底掀起狂喜,他揽住她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原本轻描淡写的吻。
一吻作罢,她连脖子都泛红,坐在长凳上,拿住碗筷时,她顿觉手脚无力:她确实太久没有吃东西。
闻到原始的饭香,她吞咽口水,动筷,狼吞虎咽。
看她吃得急,他坐在她旁边,轻拍她后背:“慢慢吃。”
她直起腰,嘴巴里全是东西,眼眶一热,眼泪始终是落了下来。他太体贴了,体贴到她以为,这根本不是她不认识的鬼地方,而是他们的家。
他们的家。
怕他看见,她又低头,奋战饭菜。
他不疾不徐替她顺气,“这里是孟城和G市交界处,暂时不会被发现。陆胤北帮我们准备好去泰国诸多事宜的这几天,我们暂时躲避在这。”
这地方在半山腰,是陆胤北的私地。确实有需要,陆胤北才提供,原本供电不稳,做饭需要用灶头,不过陆胤北已经费力解决了。不过久不用,只能勉强撑几天。
不过,周准的最终目的地不是荒居在山野。
“我不会泰语。”她许久不说话,吃得七八分饱后,冷不丁冒出句。
周准道:“我教你。不过以后,万事都有我。”
吃饱喝足,她心情恢复了大半,想打电话,几次都没接通。周准带她出去:“一起去看日落吧?”他倒没这么好的兴致,都是为了陶乐心情能好点。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却不能给他们安稳的生活。
他内心是挣扎的,不过现如今,他不死不走回头路。
夕阳把人影拉得老长,陶乐出去,扑鼻而来是清新的泥土味。山野之间空气的清爽,完全不能和城市里的相提并论。身心舒坦许多,她牵着他的走,极目远望。山上景致,难免冬日的萧条,但也有四季常青的树木绵延不尽,也有潺潺流淌的泉水。如果赶上好时节,这必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周准说孕妇应该适当运动,领着她走上斜坡,一步一个脚印,慢慢爬山。
陆胤北的私地离山顶并不远,她爬上后,微微喘粗气。周准褪下大衣,铺在地上,他半蹲,拍了拍:“坐下,正好看日出。”
她看到那件大衣,脑海里浮现她在大商场为他大放血的场景。她不由嘟囔:“我给你买的,很贵呢。”
周准扬唇:“再贵都比不上你做得舒服重要。”
又讲情话!
她斜睨他一眼,看自己乱糟糟的行头。是啊,逃在路上,能活就好,衣服什么,还重要吗?一屁股坐下,软绵绵的料子让她颇感舒适。
周准坐在她旁边,手半搭住她的肩膀:“真好看。”
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托腮,陶乐此刻确实被眼前壮美的日落之景迷住。
因此她没有注意到,周准从头到尾,看的都是她为日落着迷的侧脸。
等到最后一丝夕阳余晖被黑沉沉的夜吞噬,她偏向他:“天黑了,我们怎么回家?”
潜意识,她说出“我们回家”。
周准很是受用,掐了她脸上团团的肉:“我背你。”
她起身后,他在黑暗中大致拍了拍衣上的尘土,从口袋掏出小巧的手电筒。啪嗒,他移动开关,一束光芒顿时出现在他们眼前。手捏手电筒,他半蹲马步:“上来。”
“好。”她麻溜上了他后背,经过夕阳洗涤,她意料之外的轻松愉悦。
天亮时什么都可爱,天黑了,风吹树叶声,或者是动物穿行草木的声音,或其他诡异难辨的声音,都让她毛骨悚然。别无他法,她紧紧圈住他的脖子,将脸蛋埋在他后劲处。
“周准,你说会不会有狼?”
她逐渐习惯喊他本来的名字,因为那才是他。
“不会有。如果有,那我就做一次武松。”
咯咯笑起来,她吻了吻他后颈,恰好那里有个疤,她看到后,发怔许久。之前她和他朝夕相对,知道他受过伤,却没发现这里细长的疤痕。
她不够了解他,也没有很好地爱过他吧?
或者,她自私地享受他的好。
可现如今,波折连连,她的内心,微妙的变化接连不断。
她吻得他心痒。
路途不远,下山本就比上山快,他们很快到了较为隐蔽的小木屋。为了隐藏目标,外观涂上了半绿不绿的漆。其实,陆胤北刚拥有时是全绿的,多年日晒雨淋,成了如今的四不像。
床头亮着昏黄的灯盏,她身处其中,忽而有了经历风雨后的宁和。
周准要去厨房给她烧水,同时用电怕出事,他选择用灶头。
如此漂亮的男人,和灰扑扑的柴火打交道,可以想象那画面吗?
她盯住昏黄的光晕,想要去厨房搭把手,倚在门口,看到如此场景。厨房的灯开着,忽闪忽闪,极不安稳,随时要爆炸。而他不时塞着柴火,和原始的工具打交道。他应该上手了,跳跃的灯火里,她看到他干净的脸上有几处污渍,他眼里映着一簇火苗,看起来分外认真。
高中时,她同桌是个文艺到泛酸的男同学,说以后的志向就是有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为他洗手作羹汤。她一直嘲笑他。
现在看到周准为给她少点热水折腾成这副样子,百般滋味气气涌上心头。
陆胤北有句话说的对,逃亡路上,绝不是她一个人在难受。
“你怎么来了?”她正思绪百转千回,他看到她赶走她,“你快点出去,陆胤北说,床头柜那边,有几本书,你可以看看。”
憋住眼泪,她绕弯子:“我冷。”
红光映着他十分好看的脸,只见他微微蹙眉,思虑不过分秒间,“那搬个小圆凳坐在我旁边,别挨太紧。”
“嗯。”她压低嗓子应,不敢多说,怕多说一句,她就崩溃大哭。
挪到他旁边,她搓手,装作很需要围火取暖的样子。眼见苦柴即将烧尽,他立马塞柴进去,之前有灭火经验,他用粗长的桑枝拨动火堆里的柴枝,见火再次熊熊燃烧,才罢手。
几分钟之后。
“给。”她挑挑拣拣,在他伸手之前,将细瘦的桑枝递给她。
在红彤彤的火光里,他看到她的笑脸,光芒闪烁的眼。他明白她的意思了,接过:“应该快好了,你去看一看?”
她起身,耳朵贴着听声音,听不真切。她小时候有经验的,现在时隔多年。无奈,她掀起盖子,待滚滚白烟散尽后,她看见了水在翻腾。
“好了。”她轻声提醒。
那晚的水,不能让她在租房一样淋浴很久或者泡澡,但滚烫滚烫的水,让她洗了最为舒服的一个澡。很多嫌隙,都随滚烫的水流逝去了。衣服都是新置的,估计出自陆胤北之手,料子摸上去很舒服,材质很好。洗澡,换新衣,她忽然有种重新开始的错觉。
等待的几天,日子过得出奇简单。
简单到,她忘记所有,每天睁眼,见到的,都是周准。
直到陆胤北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