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已经蔓延了数日，气温骤降。无论是山峦，亦或是远处的河川，都是白茫茫。
除了这片苍茫的白，甘城的大街小巷也多了些许过年的味道。虽然没有精致的红灯笼，却也挂起了春联，偶尔也有孩童在街上耍着爆竹。
韩云霄是被一阵鞭炮声吵醒的。
他已经好几日不曾好好休息过，身上穿的也是从沾满了敌人鲜血的戎装，此刻都干涸了，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长发和胡须虬结，混杂着鲜血和肉屑，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会生吃人的野人。
韩云霄不在意的捋了一把胡须，拿起桌上的冷水灌了一大口。
冷冰冰的水刺的他胃里发寒，也让他彻底的清醒过来。
推开门走出去，院子里有人在扫雪，沙沙沙。
“将军，您醒来啦，灶间已经备下了膳食，您可要先用一些？”
韩云霄点了点头，又道：“顺便准备些热水，我也该好好洗一洗了。”
得了令的男人嘿嘿一笑，说：“马上就要过年了，小的给将军找个人剃剃胡子，修修鬓发吧。”
韩云霄微怔，听着外面的鞭炮声，这才发觉新年就要来了。
自打来甘城的几个月来，他便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甘城是最后一层防线，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敌人攻破。他带领将士们死守甘城，不许敌人越过一步。长久下去并不是办法，失去的那几座城还要想办法夺回来，即便那里已经没有了西延百姓。
忙碌了太久，想到自己的地方太少。不知不觉得，他竟已经来了这么久。
早膳是玉米面糊糊和玉米面做的粗饼子，还有一碟咸菜，这已经是甘城很好的饭食了。只有韩云霄这样的大将军，才能有这样的待遇。
他手下那些兵士们每日都是用糠皮混着玉米面果腹，吃不吃得饱是一说，关键是那玩意儿吃下去不消化，还涨肚。不少士兵吃里下去，身体也跟着坏了。
可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朝廷的补给迟迟不到。伴随着战争，就是粮食的紧俏。手头的余钱，又能买到多少粮食，根本就不够吃的。
韩云霄沉沉的叹了口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纵然他有心让弟兄们好好过个年，却也无能为力。这样的情形下，他不由想到了秦湘。她好像什么都能做成，不像他这样蠢笨。
这是韩云霄来到甘城后，第二次想起秦湘。他太忙，脑子连轴转，根本空不出任何一点思绪思考有关个人的。
他偷偷跑到甘城来，她肯定要气坏了。韩云霄越是想就越是愧疚，但他也不敢给她送信。如若他的身份被人知晓，对秦湘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何况，一旦她知晓了，除了白白担心也没有任何意义。
韩云霄还想，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跑出来，她气狠了会不会要提和离？
如今的甘城城主，曾是他的旧部。老城主被西狄军吓破胆，他就临危授命。他的头一房妻室，在生产的时候撒手人寰了。续娶的妻室比他还要小个十余岁，才刚刚及笄不久，花一样的娇嫩。
可惜，半路夫妻不能同甘共苦。知道他被贬，便干干脆脆的和离，听说后来嫁的也不错。
韩云霄听说此事，倒也没有如其他人那样轻贱这女子嫌贫爱富。本就是城主老不修娶了个小的，难道还期望能当你闺女的小姑娘和你一起吃苦？别做白日梦了。
他说这话时，倒也没有想其他。可现在，就有些思考起自己的处境来。
男人要是没本事，可是会被女人抛弃的。
他的娘子十分厉害，将铺子打理的很好。不仅会赚钱，人也很温柔，还将两个孩子都教养的很好。虽说以前不太靠谱，但现在已经改的十分好了。这样优秀的女人，有多少男人围着绕都不为过。
况且他现在无财无田，还随时都可能在战场上送了性命，她若不肯再要他，也是人之常情。
韩云霄囫囵吃完早膳，心里也被一汪酸楚浸满了，只怕出口的话都是一窝酸气。
好端端的早晨，这大好的心情都被搅坏了。
“将军！”
那人从门外急匆匆的跑来，一脸兴奋：“徐将军他们回城了，还带来不少好东西，听说十几车拉的可都是粮食。”
十几车的粮食不算多，但也够这些士兵们吃上个把个月了。
饶是韩云霄，眼中也露出一抹急切。
“走，快去看看。”
瘦小汉子正和大当家说着话，脸上笑嘻嘻的，说总算可以过个好年了。
“外面风雪这样大，马匹也跑不起来，西狄军也得老老实实的。”
忽然，从门里走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
二人一见，皆称：“将军。”
韩云霄看着那些高大马匹拉着的粮食，脸上的神情溢于言表。
“都是粮食？”
“不止呢。除了粮食，还有什么毛衫，护手的膏子的，还有些什么的，我们还没来得及弄清楚……”
不等他说完，韩云霄便打断他的话，眉心皱起：“这粮是你们劫来的？”
瘦小汉子看了眼他，又看了眼身边的大当家拱手道：“不关徐将军的事，此事乃我一人做下的决定，将军若要责罚，就罚我吧。”
“徐嘉，你把这件事给我完完整整的交代清楚。”
大当家也就是徐嘉，只能如实告知。
韩云霄听完，剑眉微皱：“马上就要过年了，怎么还有商队携带大批粮食上路？去把管事的叫来。”
陈五六被拽来，看到眼前这个如黑熊一样的男人，半天没能回神。再看对方衣着打扮，又有些不敢相认。
“你们究竟是做什么的？如实告知，我不会要你们性命。”
陈五六舔了舔唇，犹豫不定。
对方这打扮，究竟是盗匪，还是兵痞？
“敢问这位……壮士，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
瘦小汉子推了他一把，没好气的说：“我们老大问你话呢。什么身份，当然是打家劫舍的身份！”
众人沉默了下，尤其是韩云霄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心中更是无奈。
让他们劫掠商队乃是无奈之举，但也是实现挑选过的黑心商人。怎么如今听他们这么一说，好似他们就是扮作盗匪的军户，专做那鱼肉乡里的恶事。
就连徐嘉也一脸不赞同的看着瘦小汉子，却没做声。
陈五六沉默了下，说：“我们是受人托付，要将粮食送到甘城来，其余的一概不知。”
这个时期来甘城？
城中的粮食被他们征用了一部分，剩下的可不敢动，那些都是用来养活百姓的。有韩云霄的人看着，城中的米粮铺子也不敢抬价，商人把粮运来也赚不到巨额差价。那这些人从西京而来，图是什么？
韩云霄抿着唇，突然问：“你们是京城派来的。”
陈五六被他措不及防一句话戳中，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隐藏。
韩云霄这才缓和了几分神色，“谁派的？陛下，还是王公公？”
看陈五六的神情，韩云霄更是坚定在的想法。
瘦小汉子有些懵，“这是不小心抓了自己人？”
陈五六也明白过来，忙问：“您就是韩将军？”
“韩云霄。”
马车里看不到外面，只听到外面闹哄哄的。
秦湘和小雨被捆住手脚，免得她们路上乱跑。
“东家，好像真进城了。”
秦湘点了点头，“只是不知是不是到了甘城。”
要是到了甘城，想办法联络到韩云霄，对她们也有利。只是不清楚这些盗匪，为何是从甘城来。而且听他们的言语，好像他们很需要粮食。
正想着，车帘刷的一下再度被拉开。
一张毛绒绒的脸凑进来，一股难闻的气味儿也扑面而来，熏得人都快喘不过气了。
秦湘眯着眼睛还没看清楚这是人还是头熊，便被那人舒展的两条手臂搂了个结结实实。
秦湘：“你！放开我！”
韩云霄哪里料到，掀开车帘竟会看到今晨为他朝思暮想的女人。他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就将人抱入怀。
另一头，瘦小汉子和其他人都张着大嘴。
“徐将军，咱们将军不会是真的以为自己是山大王吧？”
徐嘉嘴唇哆嗦，“将军他……强抢民女了！”
秦湘在男人扑过来的一刹那，先是吓得一抖，旋即便放声尖叫。
韩云霄被她叫的耳膜都发麻，大手直接捂上她的嘴，好声好气的劝：“娘子，别怕，是我，韩云霄。”
秦湘听到熟悉的名字，停止尖叫，努力在这张毛绒绒的脸上分辨。
最后，分辨失败。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韩云霄已经好久没打理自己了，军中将士大多如此，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何况，前日他才出城杀了十几名西狄军。可此刻被秦湘嫌弃的表情一看，他霎时紧张起来。
他本来就担心自己会被和离，久别重逢没有好好收拾下自己不说，还将最狼狈的样子让娘子给看到了。
秦湘还要说什么，男人却忽的一下放下帘子，转身跑了。
她沉默了下，看向一旁同样愣住的小雨。
“你说，我相公他是不是欠打？”
小雨迟疑了下，点了点头，“韩东家他的确有些……刚刚我都被吓到了，以为东家要被抓走去当压寨夫人。”
秦湘想起韩云霄那张脸，噗哧一声笑了。
“你别说，还真像，我当时都被吓坏了。”
笑着笑着，眼里就有了泪。
泪水划过脸颊，染红了眼眶。
那样英俊的男人，这得受了多少罪，才成了现在的模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