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拼命抱紧了师傅的大腿,“罗——!”
一个音节方才落地,她后脖颈一疼,人便软了下去,昏过去之前,眼前是师傅那两道清冷又凛冽的眉头,眉下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罗云乐。
再次醒来的时候,何皎皎第一眼看见的是她在山上睡了十四年的那张床榻,平日里总是整整齐齐束起来的帷幔此刻铺天盖地地散在榻边,有一缕凉风顺着帷幔之间细小的缝隙钻进来,一下子将她昏昏沉沉的神志唤醒了。
何皎皎一把掀开被子跑出去,连鞋子都没顾得上穿。
她猛然拉开门,正好撞上了一张微微有些错愕的脸——那是她在梦里都担心着可能已经被师傅剁碎了喂蛇的罗云乐。
只来得及惊喜了两秒,何皎皎抓着他的手腕就要跑,被一道白衣拦住。
师傅面无表情道,“皎皎,过来。”
何皎皎握着满掌心的汗水,正不知该当如何是好之时,罗云乐却安抚性的在她细小的指节上抚了一把,“皎皎,没事,别紧张。”
“要走可以,还请王爷一个人走吧。”
王爷?
何皎皎听得发昏,“师傅,他不是......”
“你闭嘴。”师傅轻描淡写地打断她的话,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却看得她忍不住打起寒战来,“回房里去。”
“无妨。”罗云乐拉住了她,语气是一如既往的轻柔,却隐约糅杂了一点说不上来的坚定,“皎皎,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你能听我好好说吗?”
遇上了自家那位能动手绝不讲理的师傅,罗云乐还能全须全尾地回到她身边,这个事实本身就已经足够她痛哭流涕的感激上天了,叫她听几句话而已,何皎皎觉得实在不算什么。
然而她没想到,罗云乐瞒着她的,会是这么大的一桩事。
片刻之后,何皎皎同手同脚地从房里走了出来,蹲到家门口的篱笆边上,将自己当成了棵土豆,一声不吭地只是蹲着。
罗云乐不是什么教书先生,更不属于这个依傍着大山的小城,他说他是镇南王,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此次下西南来为的是微服私访探查民情,恰巧在街角捡到了何皎皎,对她一眼钟情。
“皎皎,你还愿意跟着我走吗?”他问道,“跟我走,我可以让你当我的正妃。”
他笑的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可何皎皎觉得很茫然,就好像眼前这个人一夜之间变的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模样了一样。
“当王妃很好。”罗云乐温声细语地为她吹干净沾在眼睫上的灰尘,“王城也很好,你一定会喜欢。”
师傅对此事的意见很明了,她虽然没声响,可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不好”。
何皎皎这回没哭也没闹,她当天夜里溜进了师傅的房间里,贴着她躺好,掰着手指头告诉了师傅罗云乐待她所有的好,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里全是熠熠星光。
师傅看在眼里,安安静静地听她说,一直到天色将亮的时候,何皎皎上下眼皮开始打架,神志几乎就要失足滑进无尽深渊的时候,她听见师傅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喜欢,我不拦你。”
然后她起身给何皎皎拉上被子,默不作声地出了门,关门的时候门栓发出“吱呀”一声响,响在宁静的清晨,像一声极轻的叹息。
何皎皎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双重喜事砸了乐昏了头,几乎是蹦跳尖叫着告诉了罗云乐,后者只是笑,笑的时候温和地摸摸她的头发。
事情坏就坏在那天,师傅如同往常一样下山去给人解毒,回来的却异常早,回来之后脸色铁青,二话不说便将何皎皎从厨房里拖了出来,丢给她几个字,“收拾东西,我们快走。”
何皎皎被她连拉带扯地从厨房拖出来,面上还沾着白面粉,茫然道,“走去哪里?”
“别问了!动作快!!!”
师傅焦躁地推她一把,动作粗鲁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致。
她木然了半天没动,随后才反应过来,第一反应是往外跑,“我们是要搬家了吗?那我去告诉罗云乐,让他跟我们一起......”
“不许去!”师傅一把抓住她,眼珠子里的血丝密的如同蜘蛛网,几乎话不成话,“以后都不许再提这个人,你就当,从来没有见过他!!”
何皎皎瞪大了眼睛,对她这个天翻地覆的态度感到不可理喻,然而师傅没给她任何辩驳的机会,干脆利索地一掌将人打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何皎皎再次醒来之后,头一件事便是从师傅带她去的那个新落脚点跑了,毅然决然且气急败坏地往山上跑,她满心都是那个长身玉立、笑容温和的男子。
罗云乐,罗云乐......
那双手将她从黑暗中拖出来,她怎能丢下他一个人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跑掉?
然后她跑回了家,眼前还剩下的,是一片已经烧尽了的废墟,她思念担心了一路的人——罗云乐,此刻正好端端地站在废墟旁边,眼角擦过一抹沁人的冰凉,他身后是两个满身玄色甲胄的卫兵,脚边零零散散地卧了上百条已经熟透了的蛇。
“主子,画像已经分下去了,若找到了那御蛇的女人和她小徒弟,是要带来给您还是——”
她放在心尖上担心着的那个男子单手敷在身后,冷峻的眉眼拖入鬓发,“杀。”
烟熏火燎之后留下的浓郁蛇肉味道一个劲地往何皎皎鼻息之中钻,手脚冰凉且哆嗦起来的同时,她又惊又恐地瞪大了眼睛,一时间腹中山呼海啸,随之“哇”一声吐了出来。
——我会保护你的。
长长的故事在此处戛然而止。
时清然一时间觉得惊世骇俗,一时间又好奇不已,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之后呢?”
“之后,我被他带走了。不过不是带我去当王妃。”何皎皎的声音细细地道,“他想杀了我,师傅发现我不见了之后,来救我。”
顿了顿,她道,“后面的,没必要告诉你了。”
时清然默不作声地摸了一把自己冰凉的手心,措了好半天也没能说出个什么合适的宽慰人的辞来。
的确没必要再说了,她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能从那位罗云乐手下逃出来,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时清然即使是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
于是她笨手笨脚地爬起来,“那个......我就先出去了,你如果还想吃夜宵就叫我一声,如果不想吃就早点歇息吧......”
镇南王妃面对着个十五岁的孩子,神色急遽地变了几变,最终连半个贴心的字也没能挤出一个,满脸复杂、哆哆嗦嗦地贴着墙根跑了。
等她跑远了,脚步声已经几乎微不可查了的时候,何皎皎重新掀开帽子,露出一双死水般的眼睛,然后慢腾腾地端起那碗已经冷透了的面条。
随手搅和了一下,她眸底不由自主地跟着一潋滟——碗底卧着一颗溏心荷包蛋,柔柔软软晶莹剔透,像个不小心从天边滑了下来的小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