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帐篷内,曹纯盘膝而坐,他目光散漫的看着两步开外的地上——那里的帐篷顶上破了一个小茶杯大小的洞,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在地上形成了一小团明亮的光斑。
曹纯手脚上都带着沉重的铁镣,他的脸色十分憔悴苍白,嘴唇也裂开了好几个口子,身上的伤口虽然经过了包扎处理,但是好几个地方依旧有鲜血慢慢渗透出来,他似乎根本就感觉不到半点疼痛。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曹纯除了偶尔眨眨眼睛,他始终没有动一下,就像是一座木雕一样毫无生气。
二十六岁的曹纯从未像现在这样心丧若死,在他看来自己葬送的不仅仅是一支虎豹骑,而是曹氏宗族未来最大的希望,他就是曹氏宗族无可饶恕的罪人!自从曹操逐渐崛起之后,曹氏宗族的野心也越来越大,不再满足于做一个地方豪族,于是一个又一个的曹氏宗族子弟进入了曹操军中,组建虎豹骑的时候出于忠诚可靠的考虑,这些人都是最早选入进去的,没想到却一夜之间毁于一旦。
哗啦!
帐篷门帘忽然被掀开,一个身影随着大片阳光出现在面前,曹纯却视若不见,依旧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团光斑。
来人看着曹纯沉声道:“曹将军,我家主公有请!”
曹纯置若罔闻,来人背着阳光所以他看不清楚来人的相貌,但是却马上听出来了这人的声音,这人是公孙续手下一个叫单猛的少年将领。单猛一路押送着自己,态度也还算尊重,但是对自己来说这些都毫无意义。
公孙乙就跟在单猛身后,见到曹纯这般不理不睬的模样勃然大怒,当啷一声抽出腰刀就想好好教训一下曹纯。
“不要冲动!”单猛一把拉住公孙乙,盯着曹纯再次开口道:“曹将军,令兄曹操派人来了,主公请你过去相见!”
“孟德兄长……派人来了?”曹纯缓缓抬起头来询问,声音嘶哑而空洞。
“不错!曹将军,请吧!”单猛走上前来,准备扶起曹纯。
“不必了!”曹纯推开单猛伸过来的手,蹒跚着自己站了起来,眼神中勉强恢复了一点色彩。
曹纯被关押在后军的粮草营之中,公孙续的中军大帐距离此地还有一里多的距离。单猛和公孙乙带了二十几个人,在周围或惊讶或仇恨或幸灾乐祸的各种目光中,押送着曹纯来到了公孙续的中军大帐前面。
大帐内传来一阵说话声,从语气上来看似乎相谈甚欢的样子。曹纯侧耳听了一句就确定了来人是荀攸荀公达,心里顿时更加惭愧悔恨难当,荀攸乃是孟德兄长最器重和信任的谋士之一,掌管着钱粮重任,如今却为了自己派他来白马营的大营之中交涉,若是出了差错自己岂不是更加百死难以赎罪?
若是曹纯知道郭嘉就在里面,同时还知道郭嘉和荀氏兄弟之间的关系,就绝对不会为了荀攸的安危而担忧了。
“公达兄,一别经年,没想到再次相见竟然是在如此境况之下,真是世事难料啊!”郭嘉向荀攸拱了拱手,语气中颇多唏嘘。
“是啊!”荀攸点点头,脸上也满是感慨,“当初在颍川,吾等求学问道,坐论天下事,何等的快哉!没想到数年之后,戏志才因病而逝,奉孝又和吾兄弟各为其主,如今竟然要兵锋相见,真是让人感叹万分啊!”
坐在主位的公孙续听到这话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郭嘉。
郭嘉收起笑容,正色道:“公达兄既然说起这个,小弟倒是有一事请教,还请兄不吝赐教!”
荀攸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敛去,拱手道:“奉孝请讲,吾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郭嘉盯着荀攸的眼睛,缓缓道:“这次我幽州大军征讨逆贼袁绍,乃是顺应天命民心之举,曹孟德为何逆势而行,竟然率大军前来增援逆贼?”
荀攸轻笑着摸了摸胡须,他看了一眼公孙续,摇头道:“奉孝此言差矣!袁本初素来忠于朝廷,近年来为了剿灭黑山军逆贼呕心沥血,蓟侯不但不出兵援助,反而和逆贼张燕勾结在一起,这次更是变本加厉亲率大军前来攻打袁本初,此乃明目张胆的叛逆之举!吾主曹孟德率军救援袁本初,正是为了匡扶正义,何谓逆势而行?”
荀攸说到这里向公孙续拱了拱手,讥笑道:“还望公孙将军多多劝谏一下令尊,休要做遗臭万年的逆贼啊!”
“呵呵……”公孙续轻轻一笑,端起茶杯缓缓饮茶,既不动怒也不开口反驳。
郭嘉摇头叹道:“数年不见,公达兄竟然学会了颠倒黑白,真是让小弟失望至极啊!敢问公达兄,如今在长安的朝廷,是否还是汉朝正朔?”
“当然……”荀攸下意识地点点头,猛然想到张燕买来的那个刺史,赶紧改口道:“对这个问题当然要先看清朝堂局势才行啊!李傕郭汜挟持天子,以天子之名下达了无数乱命,比如封赏逆贼张燕为冀州刺史就是货真价实的乱命,吾等是绝对不会承认这种任命的!”
“呵呵……”郭嘉冷笑道:“公达兄既然执意混淆黑白,小弟也不和你就这个问题再起争执!既然公达兄说朝廷下达的是乱命,不承认张燕大帅的刺史之位,那么曹孟德自封为兖州刺史该当何罪?再者说了,韩馥乃是董卓之乱之前朝廷明文任命的刺史,袁绍却强行驱逐韩馥,自封为冀州刺史,又该当何罪?在小弟看来,袁绍和曹孟德才是真正的逆贼!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奉孝此言大谬!”荀攸愤怒地叫道:“当初青州黄巾作乱兖州,刺史刘岱被杀,吾主曹孟德依济北相鲍信所请进入兖州平乱,浴血奋战之下驱逐了青州黄巾逆贼,这才还给兖州百姓一个清平世道!之后鲍信和兖州百姓感念吾主的恩德,一致推举吾主为兖州牧,之后也向朝廷去了公文禀明此事,只恨那李傕郭汜见钱眼开,竟然要吾主送上巨额huilu才发下圣旨。吾主是何等样人,绝不会和逆贼同流合污!他严词拒绝了李傕郭汜的索贿,由于激怒了那两个逆贼,这才没有拿到任命公文。我朝乃是举荐制,既然官员能举荐百姓,百姓为何不能因为爱戴而举荐吾主为兖州刺史呢?奉孝说吾主是自封的兖州刺史,此乃大谬之言也!”
郭嘉冷笑道:“公达兄总算是说实话了!原来曹孟德想从李傕郭汜手中买到任命的圣旨,只是囊中羞涩才不得不作罢啊!亏得公达兄还把曹孟德吹捧的圣人一般,看来不过是个蝇营狗苟的伪君子罢了!”
“奉孝!”荀攸一拍案几站起身来,指着郭嘉喝道:“你我是多年的好友,辱我骂我都没什么要紧,怎可羞辱吾家主公?吾要和你割席绝交!”
“公达!”郭嘉也一拍案几站起身来,针锋相对地盯着荀攸,“既然你说起了‘多年好友’这个词,我问你,戏志才是怎么死的?”
原本还气势汹汹的荀攸顿时泄了气,满脸怒气顿时化作了无奈和悲伤,他黯然叹了口气,摇摇头沉默地坐了下来。戏志才的死因荀攸怎么可能不知道?若非曹操背弃了忠于汉室的理念,戏志才岂会因此忧郁愤懑而死?只是曹操乃是荀氏兄弟的主公,荀攸即便知道内情也无法指责曹操,因此心里对戏志才还是很内疚的,此时郭嘉这番话直指荀攸的内心,一时间他再也没有了和郭嘉辩论下去的兴致。
郭嘉盯着荀攸看了一阵,一拂袍袖气哼哼地坐了下来,转过脸看着门口。
公孙续见气氛凝重起来,赶紧出来打圆场:“奉孝,公达先生远来是客,岂可如此无礼?”接着又向荀攸拱了拱手,微笑着劝道:“公达先生请息怒!奉孝就是这个脾性,先生想必也十分清楚,又何必和他置气呢?”
荀攸整了整衣襟,拱手道:“多谢公孙将军劝慰,在下刚才确实有些失态了!”
“先生不必客气。”公孙续笑着摆了摆手,“先生刚才说想知道曹子和将军的确切下落,本将军也隐瞒先生,曹子和将军如今正在本将军这里做客。先生可要见见他?”
“什么?”荀攸又惊又喜,急忙问道:“将军此言当真?”
“请曹将军进来!”公孙续拍了拍手。
帐篷被迅速掀了起来,单猛和赵云带着曹纯走了进来。刚才在账外的时候,赵云已经去掉了曹纯身上的镣铐,还特意换了一身干净衣衫,曹纯此时只是有些萎靡不堪。
“子和将军!”荀攸见果然是曹纯,顿时惊喜地站起身来,几步走到曹纯面前,急忙问道:“将军情况如何?”
赵云看了看公孙续,以目请示是否阻拦。
公孙续摇了摇头,不管荀攸和曹纯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倒不如显得大方一点。
“公达先生……”曹纯似乎愣了一下才认出人来,颓然道:“吾还好,只是愧对孟德兄长啊!若非想要当面向孟德兄长请罪,吾早就以死谢罪了!”
“将军万万不可如此!”荀攸大惊失色,赶紧劝道:“主公得知将军可能没事,就赶紧让吾前来和公孙将军商谈此事,还说无论如何也要让将军平安回去!将军岂可轻言放弃生死?”
“吾罪劣深重,葬送了那么多族人……”曹纯脸色黯淡,忽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将军请坐,让吾和公孙将军交涉一下。”荀攸扶着曹纯坐下,对公孙续躬身一礼:“不知吾主要付出何等代价,才能让曹纯将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