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再有意识之时,惊奇地发现自己,躺在了一辆马车中,身下的车轱辘吱呀作响,车厢上下晃动,道路颇是不平,心想:“车子如此颠簸,想是离开了临安,到了乡下,这是要去哪里?”他心里期盼着身边有人说话,也好知道自己这是要往哪儿去,谁知一路之上,耳边只听到车夫在扬鞭高声吆喝,驾驶着马车前行,却再也无人说上一句话。
马车行过一处沟坎,猛地一颠,震得白衣雪脑中猛地闪现一个念头:“是了,是了,定是我伤势严重,无药可医,他们这是要送我回雪山岁寒山庄,让我与恩师见上最后一面。嘿嘿,中了化血神刀,又有几人能够活命?”想到这里,不由地万念俱灰,心中悲恸不已。
忽听一人喝道:“你小心驾车,要是颠坏了车中的大爷,小心我取了你的狗命。”
那车夫怯怯懦懦地道:“是,是!”双手勒紧了辔靷,马车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
白衣雪听了,却是又惊又喜,说话之人自是莫翎刹了,寻思:“翎妹这是要陪我一起去见师父,好让我师徒二人,能够见上最后一面,唉,看来我这病,就连大内的御医,也是无能为力了。”万念俱灰之余,想着一路上,莫翎刹始终会相伴在自己的身边,总算感到一丝宽慰。胡思乱想之际,忽又听莫翎刹厉声喝道:“你这样慢吞吞赶车,我们何时才能到宝山?”
车夫左右为难,大为惶急,连声道:“是,是!”扬起马鞭,又催马疾行起来。
白衣雪心下大奇:“难道不是去雪山?宝山?那是什么地方?”正感困惑之际,就听柠儿说道:“大小姐,你也不要太过心急,我们如此赶路,不消多时,就能赶到宝山的。”
莫翎刹“嗯”的一声,默不作声,隔了片刻,说道:“大师,贵友不会出外云游,不在寺中,我们……白跑一趟吧?”语气中颇带焦虑不安之意。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老衲这位朋友,向来萍踪梗迹,此时在不在泰宁寺内,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白施主善心善行,必得善果,莫施主且放宽心。”
白衣雪听出那人正是莲池,心中不禁一喜:“原来莲池大师还活着。”紧接着心下又是一惊:“莲池大师说话气息孱弱,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一时难以复元。”又想:“听他们的语气,似是要带我去泰宁寺找一个人,他能替我治好身上的内伤。”想到莲池大师乃是当世的高僧,他的这位朋友,定然也非寻常人物,说不定便能治好化血神刀的伤情,言念及此,心中大感宽慰。
莫翎刹听了莲池的话,心中稍定,但见他面色惨白,闭目养神,不由地又心下惴惴,问道:“大师,你的身体感觉如何?能撑得住吗?”
莲池睁开双眼,微笑道:“不打紧,老衲的身子本不足惜,我们还是尽快赶路罢。”
莫翎刹道:“大师身受重伤,还耗费自己的内力,以‘觉照阳融功’助他疗伤,我……真不知如何感谢大师才好。”说到最后,语声哽咽。白衣雪心道:“原来那位替我疗伤的,便是莲池大师。听师父说,中了化血神刀,倘若不能及时得到医治,阴寒之气在体内根结盘固,七十二个时辰之内,必定血液凝固而亡。我能支撑到现在,全靠莲池大师以他浑厚的内力,与自己体内化血神刀的阴毒相抗。”
莲池微微一笑,闭目养起神来。莫翎刹不敢打扰,一个人蜷缩在车中一角,以手支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白衣雪,独自发呆。
马蹄哒哒,星夜兼路,好在一路无话。这一日的清晨时分,于一片寒霭之中,一行人风尘仆仆,终于抵达连雾山。其时大雪初霁,连雾山被皑皑白雪覆盖,千峰失翠,万木僵仆。山路愈发崎岖,莫翎刹和柠儿下了马车,踏雪而行。
行了约一个多时辰,就听见清越的钟磬声,远远地从泰宁寺传来。空山静寂,梵音入耳,莫翎刹一路上心情焦躁,到了此时,方才稍有平复。
莫翎刹原先只道泰宁寺是一座恢宏的庙宇,来到寺前,古寺仅有旧殿数椽,几近圮废,不禁大失所望,心下犯起嘀咕:“莲池说此间的寺主,是一位方外高人,法名‘一劫’,怎地寺宇竟如此的寒酸?莫非莲池大和尚言过其实?”
车夫搀扶着莲池下了马车,他站在寺门外,心中默祝片刻,伸手轻叩寺门。过了半晌,寺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位小沙弥。莲池尚未出声相询,莫翎刹叫道:“喂,小和尚,你家住持在不在家?”
小沙弥见她雪肤花貌,先是一呆,但听她口气生硬,随即没好气地道:“不知女施主所为何来?佛门清静之地,何故如此喧哗?”
莫翎刹见他年龄不大,说话却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正要叱责几句,莲池颤颤巍巍走上两步,说道:“是图生吗?”
那小沙弥正是图生,认出是莲池禅师,赶紧上前施礼。莲池回礼道:“住持长老在寺中么?”
图生恭恭敬敬地答道:“禅师来得巧了,住持长老前日适才云游归来。”
莲池长吁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色顿时一缓,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道:“甚好,还烦请去禀告住持长老,就说故人来访,有要事相求。”莫翎刹在一旁听得清楚,心中激荡,暗思:“暮郎算是有救了。”
图生答道:“是。”引着众人步入寺内,径往客堂而去。僧院一片寂静,院中布满了落叶,双脚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来到客堂,客堂外有一副对联,上联写着“山色青翠随僧入院”,下联则是“松声静雅与客谈玄”。
图生肃客奉茶,众人入了客堂休息。图生奉过茶后,便入内禀报去了。莫翎刹呷了一口茶水,但觉苦涩异常,实是难以下咽。
隔了良久,始终不见一劫出来,莫翎刹尊为当今的公主殿下,平日颐指风使惯了,哪里受到过如此的怠慢,不禁心中有气:“一座破庙的老和尚,当真是好大的架子。”正要大声叫喊,斜眼瞥见莲池大师正襟危坐,神态恭虔,一时倒也不敢造次。
她正自焦躁不安,听到堂外脚步声响,一名灰袍老僧口宣佛号,迈步而入,口中说道:“各位远道而来,驾临敝寺,山僧有失迎迓,罪过,罪过!”正是泰宁寺的住持一劫到了。
莲池等人纷纷站起身来施礼,只莫翎刹微微点头,以示回礼。莲池微笑道:“长老推半窗明月,卧一榻清风,在此绍隆三宝,当真好自在啊!老衲此回不请自来,打扰长老的清修,还望海涵!”
一劫的眼光在莫翎刹、柠儿,以及一路护行的端木克弥等人脸上,一扫而过,说道:“久未谋面,想来禅师的棋艺又有精进,已今非昔比,若得方便,你我手谈一局,不知肯否赐教?”他一生嗜棋如命,曾与莲池对弈过上百局,双方互有胜负,陡见老友找上门来,一时技痒,不由弈兴大发,忍不住开口相邀。
莲池心想一劫痴迷围棋,棋瘾甚大,此回拜访正要有事相求于他,他既开口邀约下上一盘棋,岂可不遵?当即微笑道:“青山不厌三杯酒,长日惟消一局棋。老友久别重逢,纹枰对坐,何其乐哉?只是老衲久未上阵,棋艺生疏,还望长老多多手下留情。”
一劫见他欣然应允,眼中光芒闪动,微笑道:“好说,好说。”小沙弥便在客堂之中,摆下一副楸木棋盘和两个蒲团。
莲池、一劫相向而坐。莲池微笑道:“既是对弈,若无赌资,似是少了一番兴味。”
一劫正在低头整理棋具,闻言忍不住抬头瞧了莲池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淡淡地道:“悉听尊便。”心中暗忖:“莲池与我对弈,输多而赢少,此番主动提出赌棋,莫非近来棋艺大涨,已是有恃无恐?”
莲池笑道:“古有羊玄保以围棋为具,与武帝刘裕对弈,赢得宣州郡守之位,传为美谈佳话。只是你我皆出家之人,除了一瓶一钵,身无长物,何来赌注?不瞒长老,老衲此次冒昧而来,确有要事相求。这样吧,你我就以此为赌注,老衲若能侥幸赢了一子两目,恳请长老能惠允。”
一劫暗自忖量:“莲池向来闲云野鹤,极少求人,他既如此说,想必所求之事甚是棘手。”他本是会稽当地的富家子弟,四十多岁时,许是祗树有缘,一日他散尽家财,落发出家,从此割断尘缘,遁迹于空门之中。
一劫胸襟逸宕,剃度为僧后更是万事不萦于怀,一切虚名都看得极淡,惟有在纹枰上的胜负,却是他的“死穴”,看得极重。他情知对方所托之事,势必棘手,闻言也忍不住心头一股无名火起,粗声粗气地道:“倘若山僧侥幸赢了一子半目呢?禅师又以何物输给山僧?”
莲池见他已然动气,待一会下起棋来,难免心浮气躁,心中暗自得意,脸上却不露声色,说道:“老衲愿赌服输,不知老衲身上有何物,能入得长老的法眼?”
一劫心道:“你最宝贝的,莫过于自创的独门‘觉照阳融功’内功心法,我且开口讨要,看你到底舍得不舍得?”说道:“山僧若是侥幸赢了禅师,不知能否将《觉照阳融功心法》借来一观?”他双目炯炯,盯视着莲池,想他必定断然拒绝,孰料莲池面色如常,淡淡一笑,道:“好极,好极。老衲倘若输给了长老,《觉照阳融功心法》敬请拿去,一年半载再还给老衲也无妨。”
一劫闻言大吃一惊,他心知莲池将那本《觉照阳融功心法》看得甚重,今日竟肯这般轻易拿出来当作赌注,要么是其棋艺近来突飞猛进,一副上手姿态,自觉稳操胜券;要么就是其所求之事,非同小可,自己一旦应允了,操办起来定然大费周章。但众目睽睽之下,二人有言在先,信誓旦旦,又岂能当众反悔?他心念一转,笑道:“好,一言为定。山僧马齿徒增,脑筋愈发迟钝,大不如前,禅师客随主便,饶我二子,如何?”
莲池一怔,心想:“你倒会使乖弄巧,随随便便的一句话,我又岂能轻易上当?”微微摇头道:“非也,非也!老衲远来是客,长老如此这般,岂是待客之道?长老理当让老衲二子才对。”
一劫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笑眯眯地道:“那禅师让先,如何?”寻思:“你既不肯相让,想必并非棋艺大有精进,而是所求之事十分难办,不愿就此轻易落了下手。”想到此节,怫郁的心情登时转为舒畅,脸上露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微笑。
莲池摆手道:“不妥,不妥,大大不妥。想当年长老驻锡老衲的江心寺,老衲虽技生艺疏,却也每日陪长老对弈数盘,何曾有过半点的怠慢?今日老衲远道而来,初登宝刹,长老处处争先,不落半点后手,实不知作何道理?长老难道就不怕贻人欺客的口实吗?”
一劫老脸微微一红,旋即哈哈大笑,说道:“平下,平下!最是公平不过。”说着也不管莲池同意与否,就在棋盘四角的星位,摆上黑白各两颗棋子。他技痒难忍,一时也懒得细思莲池究竟是为何事而来,只想先痛痛快快杀上一盘再作理会。
莫翎刹本欲开门见山,甫一见面便要说明来意,岂料二僧一番言语交锋之后,又在纹枰上交起锋来。莫翎刹心急如焚,轻咳数声,莲池却浑然不觉,一劫亦是充耳不闻,二僧只埋头于眼前的棋局当中。
莫翎刹几番提醒之下,不见效果,心想莲池此举当是别有深意,不便打扰,也就老老实实坐了下来。她却不曾想到,二僧久未对弈,此番相逢,行棋均小心谨慎,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二僧频频长考,总共才下了寥寥十余手。
她正自懆急不安,二僧在棋盘的一角争锋相对,双方气合般地落子如飞,顷刻间下了二十余手,莫翎刹心中转忧为喜:“如此行棋,半个时辰之内,当可分出胜负。”不料其后二僧旧态复萌,又频频长考起来,只不过一劫愁眉苦脸,一边摇晃着身体,一边口中唉声叹气,念念有词,似是形势大恶,随时都会投子,然而心有不甘,兀自苦苦支撑;而莲池如石佛般端坐不动,神色木然,不喜不怒,从他脸上,丝毫瞧不出局势的好坏。
莫翎刹不懂围棋,看了二僧的情态,不禁秀眉微蹙,暗骂:“两个老和尚正经事不干,却优哉游哉只顾下棋玩乐,当真是气死人了。”心中数度冲动,想上前去一脚踢翻了棋盘,转念又想,此番毕竟有求于人,终是强忍了下来。
她百无聊赖,枯坐了大半个时辰,二僧也只又下了四五手棋,估摸着棋局结束尚早,而白衣雪一路之上,时常陷入谵妄之中,莫翎刹心中惦念,便站起身来,步出了客堂。
客堂外一片静谧,刹内松柏参天,墙垣斑驳,石质经幢刻有的经文,早已漫漶不清,耳际梵音袅袅,环境甚是古朴清幽,令人凡思俗念消除了大半,莫翎刹烦躁的心情,倒是平复了不少。她长吁了一口气,心想:“两个臭和尚下个破棋,还好不认真,真是气死我了。”
她沿着寺内小径而行,苍藓盈阶,枯叶满径,踏上去脚底软绵绵的,似不受力。来到车旁,掀开布帘,见白衣雪正自沉沉昏睡,伸手到他鼻端,所幸气息还算平和疏畅,心下稍定。
在白衣雪身边静静陪坐了约半个时辰,莫翎刹心想二僧的棋局应近尾声,便又返回客堂。甫一踏入客堂,不禁叫苦不迭起来,二僧相向而坐,正自全神对弈,似乎连姿势都与先前离开之时一般无二。
柠儿一直安静地在旁观战,眼见莫翎刹神色不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上前凑耳轻声说道:“大小姐少安毋躁,他们已经在收官,棋局马上就能结束了。”
莫翎刹白了她一眼,嘟起嘴巴,显得大为气恼。她凝神再瞧二僧,眼前的一幕却嚇得她一跳:原来对局中莲池端起身边的茶杯,放到了唇间,似是呡了一口茶水,再放回时,茶水殷红,竟是成了血水!她略一思忖,旋即明白莲池早已身受重伤,方才伤势复发,腹腔之中一股鲜血,陡然间直涌入喉,他全神对弈之际,无暇旁顾,不动声色地将口中的鲜血,悄悄吐在了茶杯之中。
莫翎刹满腔的怨气,瞬时化作乌有,颤声道:“大……大师……”瞬时眼眶中噙满了泪水。
莲池抬起头来,朝她微微一笑,飞快地拈起一枚白子,“吧嗒”一声,轻轻地落于棋盘之中,引得对面的一劫忍不住轻轻“咦”的一声。原来一劫行棋向来轻灵飘逸,讲究每一颗子的子力,对弈之中常发妙手和鬼手,而莲池恰恰与之相反,棋风厚重沉稳,行棋注重厚势的发挥,在招法上不免显得有些偏缓,但此手莲池不假思索,落子如飞,硬生生地在一劫的黑棋大空中强行打入,与他平日凝重的棋风格格不入。
一劫将头埋得更低,鼻尖几乎就要碰触到棋盘,对着那颗陷入一片黑子重围中的白子,瞑思苦想起来:“莲池一贯稳重,此时盘面也不落下风,他不假思索地在此打入一粒孤子,莫非暗藏着不为我所知的手段?”
他这一番瞑思苦想,就是半个时辰,终于暗下决心:“莲池想也不想,就下出了此手,定是藏有手筋,我万万不可上了他的当。”拈起一颗黑子,将手臂高高抬起,举在半空,隔了良久,才放下手臂,将黑子落在了棋盘之上,却非直线攻击,而是对莲池的那粒孤子似攻非攻。
莲池眼中露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笑意,也随即拈起一粒白子,在黑空中治起孤来。这一处的缠斗,风格与二僧平素行棋大为迥异,莲池行棋步法轻灵,身形飘忽,断、碰、夹、顶、跨、尖……各种的手筋层出不穷,四处腾挪,灵动异常,而一劫却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数十手之后,莲池打赢了劫争,成功治孤,白棋在滔滔黑势中不多不少,正好摆出两只眼来。
日上三竿,和煦的阳光照进室内,将二僧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之上,二人兀自埋头酣战。其时已近终局,莲池拈起一枚白子,攻击一劫一块尚未活透的黑棋。棋局进行至此,一劫黑棋的形势已然大坏,莲池落下这一手白子之后,他思忖良久,置自身的这块孤棋尚未净活于不顾,脱先在白棋的厚壁飞刺了一手,意欲搅局。这也是他无奈之下,最后放出的胜负手。
莲池眼中闪出一丝惊奇之色,却是转瞬即逝,凝思片刻,并不去破眼,而是老老实实在自己的厚势上,自补了一手,径自放白棋一条生路。又弈了十余手,黑棋赢棋不闹事,始终安全运转,牢牢将优势转化为胜势。眼见翻盘无望,一劫只得悻悻投子,说道:“禅师棋高一着,山僧佩服,佩服。”莫翎刹等人见他终于推枰认负,皆喜形于色。
莲池满面倦意,显得疲惫之极,合十说道:“老衲侥幸得胜,惭愧,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