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走在前面的韩非脚步一顿。
卫芊的心也跟着一沉。
直过了片刻,她才缓缓抬头望向韩非。
她的面色如常镇定,眸中不带丝毫情绪地望着他。
空气突然像凝固了一般,除了韩非与卫芊各自高低不匀的呼吸,周围的喧嚣,像是在顷刻之间便远离了他们。
“今晚的宴席对我非常重要。”
韩非微显艰涩的声音干干地响起。
卫芊目中掠过一抺冷意。
到了这种时候才跟她说,又是想叫她为了他暂且退让么?
卫芊心中已经开始在冷笑了,但是她面上仍然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在韩非的逼视中,她掀了掀唇,轻声:“唔。”了一声。
几乎是突然间,韩非呼吸的声音又粗重了许多。
远处的牛油灯,照在他的面上显得很昏暗,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卫芊唯一能看到的,便是他的胸口一起一伏,非常地急促。
夜空下,韩非目光灼灼地望向卫芊,带着些微心虚,轻声地说:“你应该知道,天子之尊对我意义非凡。我亦知道你心中的坚持从未改变,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我现在做了什么,那都是权宜之计……”
“臣妾知道了。”
卫芊轻轻地打断韩非无力的表白。
她面上的神色已经敛起,静静地抬头望向韩非,勾了勾唇角,突然问道:“今晚不是事出意外,而是皇上早就心知肚明,也是早就决定了的事。到了现在,皇上不须要,也没有必要跟臣妾说的。众诸侯都在看着呢,皇上请入席吧。”
韩非面上一白,为之语塞。
这时候,韩非随侍的一个臣子也情急地上前几数步,恭声提醒道:“皇上,众诸侯俱已入席,还请皇上速速入宴。”
韩非的目光缓缓从垂眉敛目的卫芊身上收回。
这时的卫芊,眼眸仍然明澈,笑容仍然淡淡的,面上云淡风轻的,像是不带半分情绪!
然而,现在韩非却不会再被她面上的表情所惑了。
他知道,这个妇人越是在意的事,她的面上便会表现得越是随意,越是无谓。
不过顷刻之间,这个妇人便迅速地将自己武装了起来。
与卫芊决裂过数次的韩非,直到现在才明白,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似乎是这个妇人在保护自己时的一种本能的反应。
目光灼灼地望着卫芊,那种发自心底的无力跟惧怕,又缓缓溢上韩非的心头。
随着这种无力感一出,韩非只觉得,那种面对这个妇人时,那种无法掌控她的感觉又沉沉而来。
“皇上,还请速速入宴。”
当那个韩国臣子再次出言催促时,韩非终于轻吁了口气,决然提步向广场中心走去。
卫芊低着头,跟在韩非的身后,不紧不慢,不远不近。
没有人知道,表面上神色淡然的她,当她低着头,望着韩非被灯光拉得长长的倒影时,泪水嗖然模糊了视线。
这时的她,心中无限凄凉。
她只觉得,如果韩非在她重回韩王宫这段时间来,一如最初的强硬,那么,她也必将可以做到像当初离开时那般决然。
可是,他却偏偏给了她希望。
他让她误以为,他或许可以为了自己而退让。
也可以说,那根本就不是误会。
因为就在今天早上,韩非还表现得像个没有经过人事,初堕情网的少年郎一样,嫉妒,害怕,患得患失的,像是一个为了自己而坠入爱河的普通男人。
不过是朝夕之间,一切,便完全不一样了。
这样的变化太过突然。
突然得让卫芊一时间,完全没有抵御的能力。
就好像一个,以为战争已经结束了的兵士,御下了自己的铠甲,然后便被突如其来的一剑击中了似的,痛切心扉。
现在的卫芊,除了心痛,还有着浓浓的自我厌弃的情绪。
她只要一想到,在不久之前,她还自信满满地以为,韩非对她的独占**如此强烈,对于她的坚持,总算有了感同身受的切身体会。
所以,他应该会跟自己一样,自此以后,安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再不会有其他的想法。
她是如此地确定他对自己的真心。
然而,现实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到了现在,卫芊才嗖然醒悟过来,她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到了现在,卫芊才明白,韩非跟她是不一样的。
她爱一个人时,身体跟心是分不开的。
可是,韩非爱一个人时,他的身体跟心却是可以分开的。
就算他的心里只有她,但是,他的身体却可以为了他的百世基业做出妥协。
他可以在爱着她的同时,拥有很多的女人。
卫芊无力地想道:原以为跟韩非走到现在,双方已经到了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境地,却未想到,兜兜转转之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她的坚持,跟他的不能退让,还是跟从前一样,无法两全!
心里乱糟糟的,现实却迫使卫芊必须打起精神来面对这一场盛宴。
因为她清楚这一声盛宴对韩非意味着什么。
江山跟女人,在男人心中从来便不是及得相提并论的两件事。
就算是卫芊,如果不是站在自身的立场,她几乎也无法去驳斥韩非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就像前一世时,段墨选择牺牲她,也是为了国家的兴荣。卫芊虽然怨怼,然而却不曾真正恨过他一样。
因为一个女人,跟一个国家摆在一起时,没有人会去置疑一个国家的重要性。
如果不是历经两世,卫芊都是那个倒霉的,必须让男人在她跟国家的利益中做出选择的女人,她对韩非的做法,也不会有丝毫的异议。
心事重重的卫芊,不经意间已经随着韩非踏入了宴席的中心。
眼看着韩非在属于他的榻几上坐了下来,卫芊沉吟了一下,最终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他的榻几左侧,而是选择坐在他的身后。
在她看来,既然这已经是一场目的明确的宴会,那么,韩非在席间接受其他国家的公主,便是必然之事了。
与其到时候灰溜熘地为人腾地方,还不如一开始就将那位置让出来的好,免得到时自己给自己添不自在。
显然,卫芊如此善体人意,倒是让韩非那些随侍的臣子大为满意。
反倒是韩非,心里却莫明的一堵。
他忍了又忍。
最终还是忍不住将身子往卫芊的方向微微一顷,沉着声令道:“我说了,今夜之宴只是权宜之举,你无须为任何人让位。坐回我身侧罢。”
卫芊缓缓摇了摇头。
随即她突然醒悟过来,坐在前面的韩非无法看到她摇头的动作,当即小声说道:“皇上既然已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便不要再想其他的了。臣妾知道今夜对皇上意味着什么,臣妾这么做,不是跟皇上置气。”
韩非高大巍然的身姿嗖然僵了一下,随即缓缓坐正了。
他仔细分辨了一下卫芊话里话外的意思。
可是,他在卫芊的语气中除了听到体谅,便再也没有其他的话外之音了。
这让紧绷着的韩非心中一松,心里多了几分宽慰。
他不知道,卫芊在说完那句话后,还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我之所以这样做,不仅仅是已经无力再为了这种事跟你置气,更不想自己仅有的尊严,在你那些前仆后继而来的妇人面前消失怠尽。因为,我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强大。
这时候,宴会的中心已经笑闹声一片了。
几乎是韩非才一坐定,已经有一个小诸侯国的君候,迫不及待地领着他的公主前来求见了。
虽然这时世的女人,跟牛马的价钱差不多。但是有了公主这个身份,那自然便可以算是比较贵重的货物跟筹码了。
毕竟买了牛马,它能创造的价值只有那么大。
然而一个被送出去的公主,一旦她能为另一个国家的君候诞下子嗣,那身份跟地位便直线上升了。
再如果,这个公主还比较走运,不仅生了儿子,而且这个儿子还深得那个国家的君候喜欢,日后便更加可以为公主的母国,创造出无穷的价值来。
何况这时世,再不济的君候,名下都不会差公主。
他们娶了那么多的嫔妃,除了延续香火,便是不停地生产。横竖只要能生出来,自然便有可用之处。
卫芊低着头,静静地坐在韩非身后的阴影中,努力将整个人的声息都收敛了起来。
顷刻间,那个诸侯已经带着他的公主来到了韩非的榻几前,朗声道:“本侯素闻韩王为当世伟丈夫,只是一直无缘得见。这次天子大会得已相交,方才知道世人所说的果然如此。”
客气话一说完,那诸侯话峰一转,指向伴在身侧的妙曼女郎笑道:“本侯膝下有女,承国人谬赞有稀世之貌,今天愿献给韩王,以结秦晋之好,还望韩王笑纳。”
前方诧异地沉默着。
卫芊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终于忍不住望向那个巍然的俊挺的背影。
她发现,韩非的腰背挺得笔直,他那露在广袖外的大手,此时正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的内心也在挣扎?
发现韩非的异常后,卫芊忍不住也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候着他的决定。
“韩王?”
那诸侯面带讶异地,不解地轻唤了一声。
“皇上!”
与韩非随行的朝臣也急了,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卫芊看不到韩非面是的表情,她只能透过他放在两侧,露在广袖外松了又紧的大掌,来判断出他心中的挣扎跟取舍。
到了这时候,那小国诸侯面上也有些不满了。
他重重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满地责问道:“韩王如此难以决断,莫不是看不上本王的公主不成。”
几乎是那诸侯的话音方落,韩非的近臣已经迫不及待地自榻几上起了身,几步冲到他的榻几前。
他急切地跟那诸侯打着圆场,“我们皇上素来对吐番王赞扬有加,难得今天有缘相聚在此,韩跟吐番两国正好趁此机会缔结百世之缘,同谋百世之事。我们皇上又怎么会不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