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甲早有防备,一直严密注视着他,此时,韩非也早就跟着卫芊跳了出去。
甲在他跃起那一瞬,将他狠命抱住,按在悬崖边上。
电光石火之间,随行的死士已经迅速围了上来,将韩非团团护在中间。
“望开我,让我去找她!放开我——”
韩非像困兽一样嘶吼着。
“皇上!卫妃已经坠崖了,即便你现在跳下去也于事无补了啊皇上!”
“放开我。让我去找她!卫芊,她现在对我很是气恨。我要去将她找回来,我要告诉她,我爱她!为了她,我可以一切都不计了!放开我……”
甲双手抓住处于狂乱之中的韩非,狠狠地摇晃着他的双肩,大声冲他吼道:“皇上!卫妃已经死了!就在刚才,她已经跳崖死了!”
韩非周身的力气像是嗖然被抽空一般,整个人瘫坐在地。
半晌半晌,他破碎的声音徐徐传来,带着某种小心翼翼,“你说,卫芊她,死了?”
他看向甲的眼神中,有点恍惚迷离。
甲心中一痛。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目光,会是以前那个精干勇武的韩非所有。
看来恶疾还须重药医。
既然卫妃已经不在了,甲只能让韩非尽快地接受这个事实。
狠了狠心,甲咬牙一指悬崖的方向,果断地说道:“此处崖高百丈,卫芊从此处坠下,决无生还的道理。卫妃她,已经死了!”
韩非无力地闭上双眼。
他的脸颊频频抽搐着,连嘴唇也白得如素帛一样。
许久之后,他又挣扎着要起。
甲手下的力道丝毫不敢放松,他狠狠地摇晃着韩非,哽咽着朝他吼道:“皇上!妇人既逝,皇上再伤心已是无益。眼下韩与段国正在战时,平昌王亦在蠢蠢欲动。眼下这等关键时刻,皇上万万不可因为一个妇人而消极怠战,如此岂非正好中了段王的奸计!”
显然甲的话起了作用。
那句“如此岂非正好中了段王的奸计”直如一把钢刀,直插入了韩非的心中,让他从麻木中痛醒了过来。
嗖然睁开双眼,韩非的薄唇动了动,清晰却又缓慢地令道:“放开我!”
甲与他从小一块长大,早就跟韩非心意相通。
他仔细分辩了一下韩非面上的神色,终是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韩非一咬牙,挣扎着从地上起来。一步一步地,向悬崖走去。
“皇上!”
众死士齐声惊呼,再度准备围上前去,却被甲一摆手,制止了。
韩非脚下一滞,背着众人,他坚定有力的声音缓缓传来:“放心!段国一日不灭,韩国一日未一统天下,朕不会寻死!”
众人见他语气中不仅有了生机,更多了一份凛然的仇恨跟威煞之气,不由真正将心放了下来。
在众死士仍然担心的盯视中,韩非缓缓走到山崖边沿,他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贪婪地,不甘地望着云雾缭绕的悬崖底部,他腰背挺得笔直,宛如那山间屹立了百年的岩石。
韩非这一跪,直从晨起跪到了日暮。
他不仅身姿如山,便是连姿势都不曾变过一下。
甲与一众死士只能看到他挺得笔直的背影,却看不到他无声流出的泪,在山风吹过之后湿了又干。
随着天色转暗,悬崖上的风开始变急。
甲望着那个被落日的余晖渡成了金色的孤寂的背影,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小声劝慰道:“天色将晚,林间多有猛兽出没,皇上还请回宫吧!”
甲一出声,众死士又齐齐跪地恳求道:“请皇上回宫!”
在众人的请求声中,韩非终于动了。
甲自知他跪了一整天,腿脚已经发麻,将不迭地上前将他扶起。
然而不过数步,他便被韩非一把挥开了。
他自顾往前蹒跚而行了数步,突然身子向前一倾,“哇”的一声,张嘴便是一口鲜血吐将出来。
“皇上!”
在众死士惊慌失措的声音一落,韩非“哇”的一声,又吐了一口。
甲急冲上前,却见韩非正在努力地,强逼着自己将再次涌上喉间的那口血强咽了回去。
“皇上!妇人已逝,皇上切切保重身体才是!”
一向冷静的甲也慌了,忍不住哽咽出声。
然而这一切,韩非都置若罔闻。
他像是没有听到甲语中已带哽咽,也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死士已是一脸的震惊。
他只是盯着前方。
脸如素绢,双眼茫然地看向前方。
他在执拗地蹒跚着前行的同时,嘴里尚喃喃自语道:“段国未灭,韩国还未一统天下。朕不能倒下!”
甲知道,韩非这是在自我勉励,他是在告诉自己要振作,要为了国家而振作!
可是一看到韩非那总是闪烁着睿智沉冷的双眸,此时没有一点神采。
那个平日威仪不凡的君侯,现在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除了自勉,更多的是无奈苦涩。
这样的韩非,便是甲这样冷如盘石的人看在眼里,也忍不住落下男儿泪来。
就在甲怔仲之间,走在前面的韩非身体突然一阵轻晃。然后,整个人便没有预警地向前裁去。
“皇上!”
在不远处的子夫发出一声惊吼声中,甲反应神速地上前伸手一捞,正好将他接住。
将韩非一把抱起,甲回首看向卫芊堕崖的地方,颇感无奈地想道:卫芊,你这个如此刚烈的妇人,你这一跳,可让皇上日后怎么办呢?
甲向天空叹了口气。
甲是看着韩非与卫芊相遇,相识,相恋,一路走过来的人。他深知,卫芊是那种轻易不会付出感情的妇人。
同时,她也是个相当聪明的女人。
聪明又世故,并且爱憎分明,永远不会原谅错待她的人。
再次怔怔地望向悬崖,甲若有所思地想道:以卫芊的性格,若不是对皇上极度失望,极度伤心。若不是她真的心死了,必然不会以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来同皇上决裂的!
而且以甲对卫芊的了解,他也绝对不相信,这个妇人会为了段墨出卖皇上。
要是如此,早在笰地的时候,她完全没有必要为了皇上以命相博了。
只是,他那睿智英明的皇上,或许是对这个妇人太过着紧了,太过在乎了,以至于反倒对一些事情失去了应有的判断。
对于韩非,甲从来便没有怀疑过他的能力。
他的睿智果决,他的勇武英明,无疑足以承担一统天下的大任。可是,如此勇武睿智的圣明之君,一旦碰上爱情,他就败得冤枉。
怔怔地将目光从断崖收回,甲望了望怀中的韩非,不由再次长叹道:“卫妃,你明知皇上深爱着你,即便你们之间有些误会,你又何必以如此决绝的方式来惩罚他呢!现在弄得天人两隔,你是解脱了,可皇上……”
说到最后,甲的语气中已然有了些无奈的意味。
没有人注意到,当甲在说这番话时,不远处的子夫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震。
抱起韩非,甲对众人简短有力地令道:“护送皇上回宫。”
众人一诺,趁着余晖未尽,护着甲跟韩非,向皇宫方向急驰而去。
没有人发现,子夫没有跟来。
他神色木然地立在原处,蒙面的黑巾外,一双眼睛黑得渗人。
久久,久久,他脚下一软,朝着悬崖的方向嗖地跪下,低低地,一字一句地自问道:“难道我这么做,错了?”
韩王宫。
从卫芊跳崖之后,整整三天,韩非没有离开寑殿。
那****吐血昏厥后,后来也没有再吐过血。
这三天,他虽然没有上朝,但是每次宫女们奉上食物,他都照吃不误。
可是一到晚上,他便呆呆怔怔地坐在没有卫芊的寑殿里,怔怔地出神。
这三天来,他的精神,一天疲惫过一天。整个人也迅速瘦了一圈,平常穿在身上的常服,现在他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轻飘飘的,整个人像个纸片人似的。
甲看不下去了。
入夜,他终于不敌担心,上前劝慰道:“前方战事正是激烈之时,皇上却终日怏怏。如此下去,属下唯恐一统大业未成,皇上却先不支倒下了。卫妃已逝,属下请皇上放下这个妇人,重新振作起来!如此段国才可灭,韩国才可一统天下!”
韩非静静地听着甲的话,他脸色沉静地看着虚空,他的薄唇抿得很紧。
他当然知道甲说的都有道理,只是放下这个妇人,谈何容易!
如果可以,他早就放下了,又何必等到今日!
没有人知道,他对这个妇人的爱,早已经溶入骨血,虽死不能了!
一片寂静中,甲察觉到韩非的双肩隐隐抖动着。
他甚至还清楚地听到,韩非的呼吸中,带着明显的哽咽声。
他,他哭了?
甲震憾莫明。
甲没有想到,这个狂妄而不可一世的男人,他竟然因为那个妇人哭了!
那个总是沉凝威武着的狂妄之君,现在居然像是脆弱的婴儿一般,颤抖着。
甲更没有想到,像韩非这么骄傲的男人,这个平素总是笔挺如山的男人,在这一刻,他竟是如此的软弱。
望着韩非,甲喉结滚动,正不知道要如何措词的时候,韩非终于开口了。
他干哑地,带着疲惫入骨的声音,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了。韩国一日没有完成一统大业,我便一日不可消极怠倦。明日,我会开始早朝。”
说完,他疲惫地闭上双眼。
甲见状,也只好喟然长叹一声,缓缓隐入黑暗之中。
他知道,这种时候,除了韩非自己,没有人可以帮得了他。
第二天,韩非果然如期早朝了。
众臣望着笔直地跪坐在龙榻上的韩非,虽然他面上清减了不少,神色憔悴。
但是,当他低着头审阅奏节时,神情却一如从前般严谨,动作一如往日一样的从容和缓。他看向君臣的目光,依然犀利。他提出的建议,依然虑无不周。
他甚至比起往常来,更为专心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