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一笑,卫芊再次交待道:“只是无论是断肠丸,还是雪山乌头,这两味药都是毒性极强之物,所以即便这两味药的毒性两两抵消之后,对身体仍然难免出现一些损伤。”
甲面上一滞,顿了顿,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若是服用,会有何损伤?”
“毕僳曾说过,最坏的结果或许两种药物的毒性会损伤神经,以至于部分记忆丧失。又或许两种毒性抵消不尽,以至于毒性沉郁在体内,伤及经络,危及四肢,自此以后再难行走于世。”
甲面上闪过一抺挣扎:“夫人的意思可是,服药之后会前事尽忘?或是只能常年躺卧床榻之上?”
卫芊摇头:“毕僳亦说古籍中并无详尽的记载,只说是服用此药后,会伤及神经或是经络,但因各人体质有异,世事并无绝对,所以他也难以预料。”
甲听着卫芊的叙述,脸色愈发严峻。
定定地看着卫芊,他懂了!
这法子,只怕是目前唯一值得一试的希望了。
卫芊之所以找到他,必然是她手中的药丸,仅够一人服用。
也就是说,这种生的希望只有一个。而且还有可能付出失忆或是不良于行的代价,才能侥幸保全一条性命。
可是像韩非目前的身份,他若是不良于行还好,一旦他若失忆,宫中凶险,皇权争斗中,极有可能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守护韩非的安危,原本便是甲的天职所在。
卫芊唯有将韩非托付给甲,并在不惊动朝中诸臣的情形下,为韩非驱毒。
倘若他真的失忆或是不良于行了,有知悉一切的甲在他的身边,卫芊才能放心。
直到这一刻,甲才明白卫芊的苦心。
他才知道,妇人爱韩王之心,并不输于韩非待她之意。
朝卫芊深深一揖,甲右手轻晃,一道银光过后,他举起左手三指,郑重立下血誓:“夫人请放心,逞论皇上日后处境如何,属下必将誓死保护皇上安危,如违此誓,愿受天遣!。”
卫芊心里一松。
以毒攻毒,虽说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可是以韩非的身份,如若不经过他自己同意,又有谁敢轻易拿他的性命来冒险!
无论如何,只要有一扇希望,卫芊都要让他试试的。
卫芊唯一担心的却是,韩国目前正处于急剧扩张的时期。这种时候,若是让有心之人知道韩非前事不记了,那对他将是潜伏最大的危机。所以她必须要有一个对韩非忠心耿耿的人守护在他的身边,帮助他渡过这个难关。
所幸,甲终于同意卫芊的意见,愿意协助她,让韩非冒险一试了。
卫芊也相信,凭甲的能力跟他对韩非的忠诚,他足以担当守护韩非的重任。
卫芊望向甲的目光渐渐沉凝,不知不觉间,她的面上竟然有了类似于韩非的锐利之色。
甲一凛,不由单膝跪在卫芊身前。
这是甲第一次对卫芊行主母之礼。
卫芊目中变得湿润。
轻吸了口气,她的语气一如最初的平静,仔细交待甲道:“雪山乌头之毒极是性烈,服用此药之前,一定要先将千年灵芝与百年老参煎水同服,如此方可减少此药对身体的损伤。是以这两天让大夫先将这两味药先让皇服了罢。”
“皇上心思过人,若仅仅是这千年灵芝与百年老参让他服用,或许他还不至于生疑。属下担心,若是他发现自己服用千年乌头,而夫人并未服用,属下恐皇上因此生疑。”
甲沉吟着提醒道。
卫芊一笑点头,“这事我早就预料到了,甲休要担心。等皇上食用完千年灵芝与百年老参之后,你替我制了他的穴道便可。”
甲的形色转为严峻,最终还是重重一诺。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卫芊缓缓起身,施施然向营帐走去。
甲望着那抺看似纤弱,却比任何人都走得坚定的背影,嘴唇微动,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不无沉重地望了一眼手中的布包,甲脚下一顿,快迅隐入黑暗之中。
卫芊堪堪走到营帐前,韩非却一抛营帐的门帘准备出来。
见了卫芊一怔,忙问道:“去了何处?”
“只是在篝火旁稍坐了会。”
卫芊一笑,偎入他的怀中。
韩非拥着她入了营帐,眸色深深,带着审视。
卫芊只装作不知道,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亲昵,似乎却又各怀心事。
入寑前,侍从奉上汤药。
一式一样的两个陶碗。
卫芊不动声色地取了自己这一方的一碗,那侍从面上并无异常,卫芊立时仰头一饮而尽。
那侍从已经转身将另一碗奉到韩非身前。
已经在榻前坐下的韩非接过汤药,才喝一口便拧眉道:“今日用药似乎异于往常。”
“大夫说朝中已按宫中御医所嘱,快马加鞭送来了千年灵芝与百年老参,说是此两味药可固本守元,让皇上与娘娘一路服用,如此才可安然回宫。”
那侍从面不改色,且应答自如。
韩非沉吟着又呡了一口,不待他问,卫芊忙抢着说道:“难怪我觉得今日的汤药参味极重,又极为苦涩,原来是多加了两味药的缘故呀。”
听到卫芊也这么说,韩非便完全不疑有他了。
他点头道:“诚如太医所言,这两味药确实可固本守元,虽然较之从前苦涩,终究不失为一道良药。只是,本王未想到这送药的脚程如此之快。”
听着韩非的话,卫芊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好在他也只是说说,并没有过多地追究。
这样的汤药连着服用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时,韩非与卫芊如常用了药。
刚一放碗,韩非便不解问道:“为何今日汤药中少了千年灵芝与百年老参这两味药?”
他话音方落,便觉颈后一麻。
韩非踉跄着往后倒去,却被卫芊伸手抱了个严实。
在韩非惊诧跟愤怒的瞪视中,一个黑衣人上前从卫芊怀中扶过他,将安置在榻上。
营帐中传来一声轻叹,随即消失无声。
那是甲的声音。
韩非虽然身躯不能动弹,然而他的意识却分外清明。
他瞪视着卫芊的眼神凌厉,然而却隐约似有所觉。
在韩非直愣愣的瞪视中,卫芊苦涩一笑,目中瞬时滚出一串泪珠。
她缓缓偎入韩非的怀中,一点一点地俯下头来。
卫芊的眼泪烫伤了韩非,尽管不解,他心中还是一软。
甲会出手助她,自己吞咽下去的必然是珍稀之物了。
韩非目中惊疑,狠狠地瞪视着正缓缓离开他唇边的妇人。
尽管不能出声,他一双厉目中,却渐渐有了湿意。
卫芊的泪流得汹涌,但是她目中却甚是欢喜。
她便是这么流着泪笑望着韩非,一字,一字,轻声地,如同呢喃般对他说道:“夫主,妾刚喂你服下的是奇毒之药。不过你休要担心,毕僳说你中的断肠丸之毒,如无瑶池花可解,便只能用雪山乌头这样的奇毒之药以毒攻毒了。”
卫芊呢喃着,用纤细的手指抚过韩非深刻的轮廓,跟他如同闲话家常一般,殷勤交待道:“然而服用此药后,可能会伤及神经或是经络,如此,夫主可能前事不记,也可能不良于行。只是到了那时候,妾无法伴在夫主身前身后,夫主可以依仗的人,除了你的贴身死士甲,便是你自己了。”
韩非一双厉目痛意斐然,泪流不断。
他狠狠地望着卫芊,似要将她吞噬一般。
卫芊却只是一径地迎着他的目光轻笑。
她坚定而不失温柔地说道:“所以,妾要告诉夫主,逞论如何,你要好好地活着!哪怕是为了我,你亦要好好地活着!”
和着泪水,卫芊缓缓贴上韩非的脸颊,将他眼角的泪水轻轻舔去。
她知道,这温热而微微带着咸味的泪水,都是韩非为她而流。如此,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深情款款地望着身下的男人,她表情平静,神情满足,语气平和地说道:“我这人,向来凉薄,为人善妒,心胸狭窄又撑不了船。辗转于世,心里始终惶然。可是直到遇上了你!直到被你这般娇着,宠着,包容着直至现在,我才觉得自己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幸福过。”
“所以,即便有那么一****不在了,夫主也不必难过。可以为心爱之人而死,这种圆满不是人人可得。卫芊我何其有福,遇到了今生可以让我以命相托的男人丈夫,我心无悔!”
她的眼里笑出了一串泪花。
卫芊便是用那种不无幸福地语气对他说道:“妾即便今生不能再相伴夫主身侧,要先夫主而去,但是,夫主却要记得,奈何桥边,妾一定会等着夫主同行!只是在那之前,夫主要完成自己今生的宏愿,不可抱憾而往!夫主无须太急,生不相随死相随,奈何桥边,有我等你!”
营帐内,卫芊环着韩非喃喃细语。
对韩非,她有太多的担心,她有太多的话要叮嘱他!
卫芊知道,转身之后,她跟韩非要走的路已经完全不同了。
她的身边不再有他。
今朝以后,她要独赴黄泉。
而韩非,无论他是前事不记还是不良于行,他的路尽管再是坎坷,也注定要由他一个人独自走下去。
卫芊心里无比执拗地固守着,彼此之间生不相随死相随约定。
到了现在,死无论是对卫芊还是韩非而言,只不过是暂时的一种状态,却无法将他们真正地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