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也只能是个路人了!
深吸了口气,卫芊将喉间那股涩意强咽了下去,转身决然而去。
入夜,栾城。
一家旅舍内。
卫芊坐在榻前抚琴,一遍一遍,反复弹奏。
风中传来轻微的破空之声,少顷,一个声音似怕惊扰她一般,轻轻传来:“属下见过娘娘。”
琴声一止,卫芊缓缓抬头。
甲直直地看着她,面上仍是不可置信的惊诧。
目光交碰,卫芊回望着他,淡淡一笑:“请起罢!如今物是人非,甲无须再称我娘娘。”
甲难掩面上的讶色,满腹狐疑地问道:“娘娘此话何意?难道你是不打算再回去皇上身边么!”
“回去皇上身边!”
卫芊喃喃着重复了一遍,神色黯然地摇头道:“我,已经回不去了。”
“娘娘……”
“皇上如今身体是否已然无恙?”
打断甲的话,卫芊率先将话题转移开去。
甲敛起讶色,回道:“皇上如今身体已是无恙,只是前事仍是不记。但是……”
“但是!难道皇上除了前事不记,身体还有隐患?”
卫芊一时心急,不由抢着问道。
甲自知她关心则乱,当下忙禀道:“但是皇上神思不定,夜里常常被梦寐所困,以至于白日里总是困乏。”
“太医如何说?”
“太医说皇上对娘娘用情太深,是以虽然前事不记,但对于娘娘却心心念念总是难以忘记,故尔才总会在梦中忆起与娘娘相处时的片段。”
卫芊原本淡然的目中,终于浮现出一股深刻的痛苦。
“娘娘与皇上情深意厚,如今皇上体内余毒已消,娘娘也身体无恙。为何娘娘反而不愿前去与皇上团聚?这其中到底有何原由,娘娘何以至此!”
甲注视着她,语声低沉,却又甚是不解。
他倒是直接。
卫芊扯扯嘴角:“甲可知,我之所以能苟活至今,是因何之故么?”
在甲不无疑惑中,卫芊深吸一口气,望着他:“皇上在自知时日无多时,曾亲自将我托付给鲁齐。甲可知道,我之所以能苟活至今,皆因鲁齐耗尽体内之血,以命换命所至!”
“逍遥王鲁齐已驾鹤西游了!”
甲神色震惊。
卫芊缓缓点头:“此番我前来鲁国,便是为了将他的临终手书转呈给鲁王。”
甲面上极为动容,久久久久,不发一言。
未几,他注视着卫芊,几次意欲开口,最终却还是欲言又止。
在他看来,无论是韩非与卫芊的感情,还是鲁齐对卫芊的感情,都太过深刻,旁人也难以体会,难以看懂!
身为旁观者,现在自己说什么都是空的。于卫芊而言,那种悲痛只怕亦是无人能懂。
望着欲言又止的甲,卫芊轻轻一叹:“鲁齐生前,对我用情甚深,卫芊有负于他。现如今,他以命换命,为了我英年早逝……”
语气凝住,卫芊咬着下唇,一时无法继续。
直缓了一会,她方继续哽咽着说道:“我的体内尚流着他的血,我……我怎么可以完全无视为我而死的鲁齐,自私地继续着自己的幸福……”
甲面上深深动容。
少顷,他出言安慰道:“斯人已逝,娘娘还须节哀。属下以为,逍遥王泉下有知,只怕也希望娘娘不要如此悲伤,一直幸福下去的。”
“甲说得极是有理,只是卫芊过不得心。”
卫芊笑笑,指了指胸口:“这里无法答应,是以,我无法做到。”
顿了顿,卫芊诚恳地望着他,恳请道:“甲,今日你我相见之事,势必不能再为他人所知。包括皇上!”
卫芊深知,甲之所以能来,除了他自己急需要确认自己是否无恙之外,势必是韩非也对自己的身份,也有几分兴趣在里面所至。
甲看着她,良久没有出声。
卫芊逼视着他,决然道:“现如今,我是决然不会回到皇上身边的。对皇上而言,前事不记,何其有幸,甲不可再生事端。前事已了,现下,就让我与皇上各自重新开始罢。”
“皇上即便前事已忘,但是始终无法完全忘记娘娘。是以他****为梦寐所困,梦中又俱是娘娘的影子。现在,他尚因战事繁忙有所分心,我担心战事之后他又如同前些日子那般,如此下去,属下担心皇上会入魔入障。”
好一会,甲才不无担心地说道。
卫芊心中一酸,鼻中发涩。
手指缓缓抚过几上的古琴,发出一串悦耳却嫌单调的乐音,成功地让她神色一凛。
再望向甲时,卫芊目中的坚持更不可动摇。
她摇头道:“甲无须多虑,卫芊不过是个妇人罢了,皇上既已前事不记,不用多久,自有其他的妇人足以取代卫芊。”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不自禁地一滞,稍稍凝住。
见她如此坚持,甲只能暗里叹息,却不好再相劝于她。
他又想到,鲁齐新殡,这种时候劝她重回皇上身边,对卫芊而言,从感情上实在难以对为她而死的鲁齐交待。
再则,皇上前事不记之后,虽然梦中仍然对卫芊执念不断,但是若卫芊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还会不会为她再次情动,却是未知之数。
看来,这件事还真不能急于一时。
想了想,甲又缓缓道:“此次攻打越国,不仅是皇上一统天下最后的收官之战,而且还是皇上前事尽忘后的首次亲征。属下以为,此次战役对皇上十分重要,容不得半点闪失。娘娘有国士之才,就算自此以后与皇上夫妻情分已断,属下恳请娘娘看在往日与皇上的情分上,再助皇上一臂之力。请娘娘应允!”
卫芊稍稍愣神,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甲的意思。
她思索了片刻,随即点头道:“如能助得皇上一臂之力,卫芊自然万死难辞。不过甲得在此立誓,若无经我同意,绝对不可将我与皇上之间的前尘往事向皇上提及,惹他生疑。”
甲面上一松,缓缓浮起一抺笑意。
尔后,他郑重点头。
约定之后,甲飞身而去。少顷,舍外有马蹄声传来,渐行渐远。
室内又恢复了一室的清净。
卫芊缓缓起身,走出堂外遥望向虚空,天上已有繁星点点。
深吸一口气,白日见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不期然又浮上心头。不过少顷,被却另一张超然脱俗的脸所代替。
卫芊重重摇头,终是恢复少许清明。然而心头反而感到更为倦怠,丝毫不见轻松。
这一夜,卫芊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反反复复都是韩非与鲁齐的脸。脑子里,反反复复回响的,都是他们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娘娘,领主嘱我等接娘娘来了。”
直到天将放明的时候,窗外有人轻磕着窗棂,卫芊才嗖然惊醒。
微微蹙起眉头,看向窗棂上那两个兵士模样的倒影,卫芊这才记起自己跟甲的约定。
“两位还请稍侯。”
窗外的俩人应诺道:“领主让我们替娘娘送来了替换的衣袍,我等已放在门口。娘娘梳洗完毕,直接往旅舍外的戎车旁找我等即可。”
卫芊有片刻的失神,随之苦笑。
娘娘这个称谓,与自己真的不再相称,看来得找个机会跟甲好好说一说才行。
答应着自床榻上起了身,卫芊开了房门,门前果然放了一套兵士的服饰。
卫芊穿在身上,甚是合体。梳洗完毕,她想了想,仍是将那古琴依旧包好负在背上,这才出门直向旅舍外走去。
门外那俩兵士竟是韩非贴身死士中的其中两位,望着卫芊的身后,相觑一眼,然后很有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待到卫芊上了戎车,这才迅速驱马离去。
韩军过渡的军士已然不多了,尽管卫芊身后那个若大的包袱颇为引人注目,幸好混迹在众兵士之中后,也就不再那么瞩目了。
许是韩非已经赶在先前部队之前过了渡,所以夹杂在众兵士之中的卫芊并未与他相遇。
渡过黄水河之后,卫芊又被安置在军中大夫一营中。
这个安大夫,据说歧黄之术十分了得,只是原本一直游走江湖,后得甲几番相请,这才成了韩非的随军大夫。
很显然,在卫芊前来之前,甲已经妥当安排过了,安大夫对她是妇人的身份也是一早就知悉了的。
甲这次安排颇为用心。所有与她接触之人,都是对她十分熟悉,但是却不会轻易泄露她的身份。
安大夫照例见过礼后,便让她负责管理药理,做些简单的分拣草药的工作。
因为还不曾对越国开战,所在一路走来,卫芊便跟在安大夫身边学习识别各种草药,以及简单的包扎之术,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如此又行军八天之后,韩军终于在离越国城池二十余里地的地方,开始安营扎寨。
此次作战不同往常,所闻越国早有准备,而韩国也是有备而来,并不急于马上进攻。
卫芊从那些兵士搭建的营房跟规模便不难看出,韩非是暂时准备将这个营地作为韩军的大后方。
一路风尘仆仆的众人,等到营帐搭建完了之后,便忙着将草药清点入仓。
这一忙,直忙到月上中天才整理完毕。
其他的军地大夫相继散去,各自回了营帐。
身为军中唯一的妇人,卫芊便得了管理草药之便,可以单独居住在这用作储药的营帐中,倒也方便。
尽管浑身被汗渍跟风尘所浸,可是疲累之极的卫芊等到众人一起,累得瘫坐在榻上,便再不愿动弹分毫了。
这一睡,直到韩军出发的号角声传来,她才嗖然醒来。
匆忙出了营帐,卫芊只来得及看到韩军铮铮铁骑,簇拥着韩国王旌远去的背影。
这是韩军要前去攻城了。
卫芊怔怔地望着韩军威武之师的离开,心里隐隐有些担心。
少顷,她叹了口气,回屋取了洗漱用具,随意找了个巡逻的兵士问了水源的方向,这才慢悠悠地随着三三两两的人群走去。
后方不如前方的将士,在双方交战之初,这些负责后防的人相对都比较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