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完人,道德洁癖分子当不了领袖。笨人只能做简单的事,聪明人必然有小九九。简越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并能接受社会现实,对下属、合作伙伴和朋友的小心思比较宽容,只要他们不触及底线,从不下狠手。关系圈也很知趣,基本没有完全过线的人,使坏的时候大多是打擦边球。
平寺老人中,康谢太倔,范立宇太阴,余维家太漂,郝宗观太老实,薛辉普太理想化,赵明印脸皮太厚,雷浩平和顾世丰是父辈,尤海成受到的掣肘过多,经常身不由己。最对简越胃口的是庞文社——开朗,细心,坚定,知道进退,精打细算的同时又不失豪爽。两人很投缘,每个月都要通电话,而且聊的大部分是琐事。
庞文社的爱好不多,主要是两样东西——军火和汽车,精擅各类火器,枪法是超一流水准,并因此在美国结识了一帮很铁的朋友,其中不少是退役军人,寻常人等不敢对他下手。在这个时候刺杀,看来有人铁了心想除掉伽云系最后一个稳定的点。
简越心念电转,刚要细问,柯丽云说:“你别胡思乱想,是他玩枪的时候走火了,伤不重。”
简越松了一口气,笑道:“丽云姐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柯丽云叹道:“我现在心神俱疲,憔悴不堪,比刚结婚的时候老了不止一截,哪是什么风采依旧。我是个小女人,没你这么大的志向,只想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余维家咳嗽一声,“刚见面你谈什么公事,以后有的是时间。”
柯丽云蹙眉道:“救兵如救火,你莫非以为我们有很多时间!小越,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将阿维作为合作伙伴而不是下属和心腹来看待,因为他不是你喜欢的那种性格,所谓的‘专属理财师’只是一个半开玩笑的话。平心而论,我们很感激你,让我们从普通人变成了富豪。我们是爱钱,但更爱安宁。自从认识了你,我们就没有安宁过,在国内跟中国人斗,到国外后跟外国人斗,一直在战斗。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请你放过我们。”
简越静静地听完,正色道:“丽云姐,有一个词叫‘得陇望蜀’,相信你现在应该能体会到。97年的时候你们就可以拒绝,但你们没有;99年12月股权分配结束后你们有第二次机会,但你们选择观望。今年元旦,我跟你们视频聊天,隐晦地提过,但你们财迷心窍,恍若未闻。从朋友和合作伙伴的角度来说,我仁至义尽。”
柯丽云默然,简越继续:“明眼人都知道,伽云集团是我的一个战略安排,而不是用完即抛的工具,因为下属的公司全部做合法生意,没有致命隐患。至于我在欧洲做的事,你们是少见多怪。——大螃蟹在哪?”
柯丽云说:“伽云医院,你们先去看看吧,免得他抱怨。”
简越放下手里的杯子,招呼相关人等出发。伽云慈善医院离伽云集团总部只有500多米,庞文社的伤势不重,因此大家步行前往,顺便舒展一下筋骨。可惜半月湾的环境虽不错,但跟伊斯马宁不是一个档次,简越草草扫了一遍,兴致缺缺,闷头向前走。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说话,都在想心事。
走了一阵,余维家打破沉寂:“小越,让你见笑了,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简越摇摇头,“丽云姐没说错,这的确不是你们想要的生活,也不是你们能适应的生活,早点分开早点解脱。维哥,我已经厌倦了解释,我不是你们的保姆和智囊。”
余维家幽幽地叹了口气,雷浩平接上:“小越,世丰集团以后怎么办?”
简越诧异道:“什么怎么办?世丰集团现在跟我没关系,我不需要浪费任何脑细胞。说得直白点——我不是那种黏黏糊糊的人,谁让我不快活我就将谁踢出关系圈。阿普不是特例,而是因为有大功——替我找到了沃林斯基。他运气好,你们只能羡慕一下。即便如此,我跟科罗尔家族也恩怨两清了,一切需要从头开始。”
雷浩平苦笑,简越调转目光,“玉奎,你觉得我老师阿施沃夫博士怎么样?”
沈玉奎说:“知识渊博,功底扎实,思想开明,诙谐风趣,人缘好,又很有商业头脑,是一等一的人才。”
简越笑笑道:“可就是这样的人,又跟我很亲,在工作上也不敢对我放肆,因为他知道真正有资格恃才傲物的人在地球上寥寥无几,绝大部分时候资本和权力比才能更有力量。明白没?”
沈玉奎点头,想了想,“以后我该怎么与吕乐寒相处?”
简越说:“吕乐寒是我朋友,犯错与我的布局有关,现在已将功补过,以后跟他多亲近,对你有好处。”
“明白!”沈玉奎说:“可是你在街上谈这么重要的事情,难道不担心窃听?”
简越说:“阴谋诡计什么时候能登得了大雅之堂,我更爱阳谋,阳谋才是真正无懈可击的计谋。就拿乌克兰来说吧,谁都知道杜布诺财团是MUZE和沃林财团扶植起来的,可基辅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是一个刚毕业又准备前往MIT进修的学生,没有任何不能说出去的秘密。”
听众都很无语,余维家说:“小越,你退股,那伽云集团以后岂不是变得跟世丰集团一样了?”
简越反问:“这难道不是你们想要的结果?”
余维家挠了挠脑袋,嘟哝道:“我现在才发现老大不好做,什么都要自己拿主意。罢了,就这样吧。啊,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我们从左边绕过去。”
简越哦了一声,没有接话。余维家知道他不耐烦,加快脚步。简越身高腿长,不紧不慢地跟着,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医院。
美国的社保体系不如西欧完善,医疗费用高昂,不少移民和失业者看不起病,更不要说黑户。伽云集团99年10月成立了伽云慈善医院,除为社会公平贡献一点绵薄之力外,还有减税和削减公司福利支出的意图在内。不管怎样,总是在做好事。
伽云医院总占地面积约5万平米,只有300个床位,但基础设施可不差,是按照UDO五级医疗体系的三级标准来建造和运营的,比大多数美国医院都强。真正有钱的人在社会中是一小撮,不少中产也跑到这里来看病,停车场里奔驰宝马不在少数。
住院楼有两幢——A和B,有天桥相连,病人没有严格的区分,不过大部分人都选择A幢,因为便宜。庞文社有钱,又不屑于装模作样,肯定会住B幢,而且是特护病房。
简越没猜错,带路的柯荣志最后在B幢502室门前停下,轻轻敲了一下。很快门开了,一个白人小孩靠在门上,好奇地打量着访客。庞文社则在呼呼大睡,床边空无一人。
柯荣志问:“查理,方阿姨、马克和诺亚去哪了?”
查理说:“诺亚感冒了,方阿姨带他们去看病了,让我临时看一下。柯叔叔,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柯荣志点头,“去吧。”
查理撒腿就跑,很快不见踪影。大人们都摇头,果然是孩子,在这种地方耐不住。
“你们过来啦。”病床上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庞文社醒了。大家立刻上前,嘘寒问暖。病房空间不大,这么多人进去有些挤,大部分人很快告辞离去,只有简越和魏荣霖留下。
庞文社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叹道:“你终于出关了……”
简越扑哧一笑,“别装了,我猜你在练西部牛仔的拔枪术,对不?”
庞文社干笑两声,“没错,你真是思维如电。”随即兴奋道:“我现在已经练得很不错了,等我好了给你演示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快枪手。射击需要天赋,光子弹是喂不出来的。”
简越很无语,朝旁边努努嘴。魏荣霖会意,“文哥,我出去买点东西,你们慢慢聊。”
庞文社抓起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张名片,“如果有人找茬,你让他们打我电话。”
魏荣霖点头,伸手接过,快速离开。门刚关上,庞文社的脸立刻晴转阴,咬牙道:“小越,他们是不是想独立?”
简越说:“99年8月你表哥做出决定的时候,你应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好聚好散,强扭的瓜不甜。螃蟹,我一直有个疑问——当初到底是谁最先跟雷浩平搭上线的?”
庞文社沉声道:“我表嫂!我跟世清是同排战友,跟荣志是同团战友,世清跟荣志是老乡。不过我先认识荣志,后认识世清。荣志的父亲有四个兄弟,堂亲之间感情比较淡。我当时没考虑那么多,以己度人,总觉得这么近的亲戚,关系总差不到哪里去。荣志的性格你现在不陌生——跟我一样,比较宽容随和。”
“还有呢?”
庞文社说:“我姨家离我家不远,我跟我表哥从小彼此熟稔,知道他的毛病——心气高,爱钱,更爱美女。91年和92年我严防死守,就是担心他犯错误,让我姨难堪。我只有一个姨妈,我表哥跟我亲哥无异,亲情不能毁在钞票上。我表哥读书的时候追过我表嫂,但没有成功。我当时在部队,不知道这件事,要是知道,肯定会阻止他们结婚。长话短说,我表嫂88年实习的时候就认识了雷浩平。”
简越略一皱眉,“你跟殷建平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庞文社说:“91年10月,一次战友聚会上认识的,后来发现他在沪上工作,便一直有联系。我现在不能确定是偶然的还是刻意安排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你低估雷浩平了。”
“解释一下。”
庞文社嘿嘿一笑,“想检验一下我的学习成果是不?行,我今天满足你。80年代,海归是稀有动物,雷浩平回国后轻松攒起了原始资本。以他的智商和阅历,不可能不知道顾世丰另有目的,但视而不见,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弱点,需要顾世丰这种熟悉社会中下层、操作能力强悍的人帮忙。判断失误生意暂时陷入低谷之后,他很快找到了新的发财路子。他的眼光很好,老主子在政坛混得春风得意。93年之后,他采用蛰伏策略,成功用时间洗掉了污点。同时左右逢源,攒自己的小金库。你出关了,以你的消息灵通程度,他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所以请辞,干干净净地移民到加拿大。瞧,玩得多漂亮。”
简越竖起大拇指,“有长进,继续。”
庞文社沉思片刻,突然一拍脑袋,“不对,你肯定是看上了他女儿雷加琪,不然不会这么仁慈。”
简越没好气地说:“我像是那种没见过美女的人吗,雷加琪虽漂亮,但……”
庞文社猛地坐了起来,大笑道:“终于证实我的猜想了,你果然看上了雷加琪!”
简越喝道:“你正经点,我们在谈正事!”
庞文社严肃道:“小越,我就是在说正事。我觉得雷浩平对你的态度跟你的感情经历有关,他从你交女朋友的过程判断,你更喜欢华裔姑娘,在德国只是玩玩。雷加琪相貌气质身材学识俱佳,性格平和,完全有可能成为王后。”
“呸呸!”简越愠道:“你嫌我活得不够累是不,还王后!”
庞文社笑道:“你这么敏感,肯定有异样的情绪在里面。行,我不乱扯了。SCI的钱你准备怎么处理?”
简越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庞文社一拍大腿,“我没猜错,雷浩平绝对起过这个念头,他肯为你效力这么多年,跟女儿有关。雷加琪小时候就很漂亮,长大后更是出落地水灵,是圈子里最配得上你的女孩子。SCI现在没钱了,你又和简总分家了,你在欧洲的关系圈他用不上,风险收益不成比例,于是果断放弃。唉,这家伙投资上确实不太灵光,屡战屡败,连你这个最大的投资项目也失败了。”
简越忍俊不禁,“你结婚后真的变了不少,要是放到成家前,这种话你说不出来。喏,住院还不忘看书,称得上洗心革面。”
庞文社苦笑道:“我是没办法,我喜欢的东西我老婆不喜欢,夫妻俩的共同语言少。她很能干,如果我们离婚,曼科和洛亚的抚养权99%会被她抢走。我不想离婚,我爸妈也不会同意我离婚,因此只好硬着头皮读书。可我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料,度日如年,幸好你帮我弄了个温斯维拉汽修,现在是半玩半学习半工作,过得还算快活。”
简越心中一动,“你跟维哥和丽云姐的裂痕是不是跟圈子有关?”
庞文社点头,“我的圈子跟我表哥表嫂的圈子交集很少,大部分时候各行其是,感情慢慢变淡了。其他你知道的,我们都成家了,有孩子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去年底老W组解体后,赵明印将主要精力放在伽云贸易的经营上。少了这条纽带,我们之间的联系更少了,现在没事很少打电话。当然也跟温斯维拉有关,这家公司他们都没有股份。他们常驻美国,还入籍了,我两头跑,只有绿卡,但白人朋友比他们多。我总觉得海狼不是能培养出来的,而是天生的。有些人即使身在异国,仍是土鳖,最多能成为高级土鳖,离开祖国的资源就很难过得好。”
简越乐了,“你啊,现在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好养伤。不对,你不需要养伤,肯定是借机躲在这里安宁一下。”
庞文社吐了一下舌头,“被你猜对了,我们表兄弟拉不下脸谈判,老婆代劳。我表哥以接你为借口躲了,我不行,温斯维拉运作平稳,刚好走火受伤了,于是躲到医院来了。唉,谈恋爱的时候真没发现我老婆跟我大舅子差别这么大,要是早知道,我就不跟她结婚了。你说同一个娘生的,同一个家庭长大的,咋差别这么大呢!”
“爸爸我们回来了!”门突然开了,一大一小两个小毛头嚷嚷着飞也似地跑进来,爬到病床上,一左一右挨着庞文社,一个抱着左臂,一个抱着右臂。庞文社挥动手臂,努力让自己的活动空间更大一些,但两个孩子反而抱得更紧了。他们似乎遗传了庞文社的天赋,虽瘦但力气明显比同龄人大,像树袋熊一样黏在庞文社身上。
简越看着直好笑,快乐的螃蟹终于无法横行霸道了,只能努力向前。调转目光,向缓步走进来的白衣丽人伸出手:“嫂子,好久不见!”
方芸帆神秘一笑:“谁说我们好久不见,我们上个月就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