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让我陪你一起去吧。”殷夜歌望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凛轩背影,终究忍不住再次请求。
傅成岚无动于衷,白雪纷纷扬扬落在他墨黑的长发上,落在他月白色的裘衣上。夜歌知道,公子答应的几率渺茫,目及眼前雪景,才意识到这是今年下得第一场雪。
良久,傅成岚轻弹袖上白雪,沉声缓语道:“宁将军那边有你在,我才放心。”
殷夜歌顺着傅成岚的目光望去,白茫茫的天地,不明白他到底望向哪里?她轻叹一声,不知道是无奈,还是思及余生犹如眼前,只是轻声应道:“是。”
待夜歌离去,落雪渐渐止住。傅成岚漠然的俊容渐柔几分,眉目间浮现一丝暖意,忆起去年这里曾挂满花灯,除了那个丫头,谁胆敢未经他允许擅自上塔?她,是不是依然那样冒失?
“公子,铁羽回来了。”紫衣行色匆匆上塔,却不忘行礼,声音急促严肃。
傅成岚这才转过身来,前一刻浅显如淡墨的暖顷刻间换成冷睿如剑的气势,掷地有声地下达命令:“让他即刻启程去唐都,一切按计划行动。”
紫衣领命而去。但见傅成岚雄姿一震,肩上裘衣已然披落在屏风上,不过片刻,他已换上一袭便装,低调却敛起一身精芒。那具冰冷玉面罩住他半张脸,却依然遮不住他的俊逸。
胯下烈红的悍马奔驰在路途上,他必需要在项胤珏派去的人之前赶上义父。亏得他自小经受历练,因此这一路不眠不休风雪兼程地赶路才吃得消。然而,令傅成岚想不到的是,项璟率领的军队似乎有意滞留,本预计四日追上,眼前才三天两夜就看到军队的踪影。
夜色浓郁,军帐里灯火通明。项璟靠在椅背上疲倦地揉着眉头,比起在京城时清瘦了许多。突然,耳边闪过一阵有力却轻微的劲风,他猛然睁开眼,在看到那张熟悉的玉面时,他神色是三分释然七分寂然。
傅成岚泰然自若地立在军帐中央,在见到项璟脸上瞬间惊愣之后的平静,心中明白了大半,带着寻常同义父说话的语气开口,“想来义父是知道我会来。”
项璟面色带笑,好像往日父子笑谈那般,语气却无奈至极:“从谋划那刻开始,我就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只是,我没想到会提前到来,你不亏是我们项家的血脉。”
傅成岚皱眉,刻意收敛的精气瞬间焕发,冷声质问:“项家?”
项璟将手中的酒囊扔给傅成岚,说:“暖暖身子吧。”
傅成岚稳稳接住,看了一眼项璟,似乎他不喝下这口酒,义父是不打算言语。顷刻间,傅成岚单手弹开酒囊木塞,昂头大口饮下。
项璟接过傅成岚回抛过来的酒囊亦是饮下一大口,这才不急不慢说到:“成岚,你我父子一场总归胜过叔侄一场。父与子有共同的目标,叔与侄就该分道扬镳了。这些年,我看着你一步一步练就一身本领很是欣慰,最欣慰的莫过于,你已然会了权谋之术。”
傅成岚看着义父云淡风轻地一句话带过自己的真实身世,心中久积的愤怒从他紧握的拳头便可知晓有多深,只听他冷声一字一句接口说到:“这些不都是您教我的吗?”
项璟脸上的笑一点一点消散,漠然说到:“那是因为你是我的义子。”
傅成岚冷笑出声,周身的气息犹似白雪城的凛冽,到底是项璟悉心教出来的,不过片刻便冷静下来,将散发出的精芒收拢起来,语气中的激怒转而换了平和,却毫无感情地说道:“义子?不是您的一枚棋子吗?若不是我撞破那桩交易,大概也不必劳烦您亲自出马。挂帅印,平汉漠,退宋兵本该都是我的事,而您只待黄袍加身。”
项璟默然不语,死寂的沉默不是默认又是什么?良久,傅成岚又恢复了素日的云淡风轻,气宇轩昂地立在项璟眼前,然而他却万分沉重。片刻,只听项璟重重叹息一声,起身和傅成岚相对而立,沉声问道:“所以,今夜你是来取我性命?”
傅成岚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您难道不是在等此事?”
“哈哈哈哈,成岚啊,你毕竟还是太年轻,凡事过于自信。我谋划了整整八年,一刻不曾停歇过谋算,八年了啊,你以为我会轻易放弃?铁蹄已奔至而来,你能挡得住?”
傅成岚嘴角一挑,项璟越是得意越是如他所愿,常言道站得越高摔得越痛。等项璟说完,他接口说到:“义父是指,您将大半军队留在皇宫策反?”见项璟突然脸色苍白,他轻笑出声,满意地接口继续说道:“义父这步棋确实无懈可击,即便我知晓也没办法。所以,我今夜是来和义父谈一笔交易的。”
这下轮到项璟皱眉了,他以为操控权一直握在自己手中,却不知何时对方占了上风?好在他早已经习惯风云变幻之势,沉声问道:“交易?”
“是,想必义父出征之时就知道皇帝不会轻易放过您。自然,这场谋划您把自己都算进去了,死对您而言算什么!您把一半军队暗自安置在京城,醉翁之意不在酒,平定战乱并非目的,借兵权才是真正意图。”
“只怕京中此刻是风云暗涌,就算你领着敢死军杀过去也来不及。我凭什么要和你谈交易?”
“因为宁将军的人马马上就要杀过来了,因为我比您预想的更早知道真相,您部署再紧密,终归也有漏洞。”
项璟惊愣,心情登时坠落谷底,八年来竟是头一次情绪起伏不定,想来他到底是太低估傅成岚的能力了。良久,才听他无神问道:“宁瑶谦?他不是不涉朝政?他的宝贝女儿不是入宫了?”
“这不就是权谋之术?出其不意,暗渡陈仓。”傅成岚神色肃穆,将交易如实说出:“您把人脉势力度到我手中,我助您完成您的心愿,如何?”
项璟瘫坐在案几上,本炯炯有神的目光一下子暗淡无光,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冷笑出声,说道:“我还有选择?”他谋划了八年,眼见就要成功,若此时放弃他死不瞑目。可是,他自然也是明白:时势不由人,青出于蓝胜于蓝。倘若有一天傅成岚夺回项家江山,他也无话可说。
良久,项璟全身的力气似乎被抽尽,除了无尽的疲惫还是疲惫,说:“你以为我承受不了这个结果?八年前我面对了人生中最糟糕的境况,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失去的?呵呵,江山代有才人出,现在是你们的天下,我能为珏儿做的也就这么多了。这些年,我不是没有对你有过愧疚,也算是对你的一点补偿吧。”
如此顺利的结果倒出乎傅成岚的意料,他微愣,疑惑不言。项璟似乎还有话要说,却听军帐外传来混乱的叫报声:“有人袭击驻地,快报大将军。”
傅成岚处变不惊,冷声说道:“来了。”项璟摇头苦笑,一把掀开帐门走出军帐外,从剑鞘中抽出利剑,声震如雷,“都不许动。”
双方都被项璟的气势震慑到,但见马首一位雄姿卓越的将领亦是阻止了自己的军属,而后敏捷下马,走到项璟跟前,不卑不亢地抱拳说道:“大将军,别来无恙。”
项璟默然注视着宁瑶谦,阔别多年的故友今日竟然兵戈相见,个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老宁,真想不到啊。”
“哎......”
宁瑶谦跟着项璟回到军帐,一张清冷玉面映入眼帘,但见他惊诧万分,脱口而出道:“是你?”
傅成岚嘴角微扬,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云淡风轻道:“宁将军,傅某说过会再会面。”
项璟并未惊讶,如今对于他们是如何认识的也不感兴趣。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输得起他项璟还是做得到的,“老宁,项灏到底还是有办法请你出山啊。只是,你舍得那女娃性命?”
宁瑶谦紧握着手中的剑柄,待到情绪稳定才无奈说道:“这趟浑水,我宁某人是没法躲过去。来,宁家未必周全,不来宁家必然家破人亡,我也是没办法啊。”停顿片刻,宁瑶谦语气瞬间冰冷坚定,“老项,今日我若杀不了你,就死在你剑下。不管你在朝廷如何倾轧争斗,宁某人管不了。可你不择手段,不顾国家安定百姓安居,只为谋求私利,宁某人做不到熟视无睹。”
项璟冷笑,“还是顽固不化啊。”话罢俯在傅成岚耳边一番低语,他知道时间不多了,天色快要亮了。
沉默再次横生,项璟到底还是打破沉默,说:“你们出去吧。”
傅成岚和宁瑶谦对视无言,而后一前一后走出军帐外。天色将晓,千人兵士竟静默如一,所有的目光纷纷投注在大将军的军帐上。
突然,似一阵泼墨泼散,帐帷上的墨影如流水蔓延,一声铿锵的宝剑落地声传出帐外,烛光瞬间暗下。紧接着一大半军士纷纷单膝跪倒,夜色中传来一阵低沉压抑的呜咽声。
傅成岚转身离去,一滴清泪被玉面截住,渐次散淡不见,这是一种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