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慕容云珠这么一搅和,宴会也没能开得太久,不到二更天宾客们便各自离席。
祈翎并不知道慕容云珠与庆余庚在卧竹林有约,回去时也没有任何顾虑,当他将小院儿门一打开,一柄锋利如霜的剑便抵在了他的脖颈,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寒入骨髓的呵斥:
“滚。”
是那个黑衣女剑客,慕容云珠的保镖。
慕容云珠端坐在小院儿中,一边望着月亮,一边梳理自己的头发。月光下的她,美得憔悴又可怜。
“姐姐,有话好好说,别动刀剑呀……我就住在这儿,你让我滚哪儿去?”祈翎冲那黑衣女剑客眨了眨眼睛。
“我管你滚哪儿去,总之今晚这里被征用了,你赶紧滚,也最好离开这片竹林,不然我割了你的舌头!”黑衣女剑客的口气那是一点儿也不留情面。
祈翎目光绕过黑衣女剑客,望向院中的慕容云珠,喊道:“我知道庆余庚的一些事,你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慕容云珠美眸一动,缓缓道:“想娣,让他进来吧。”
“原来你的名字叫做想娣,你是不是很想要个弟弟?”祈翎笑着打趣道。
那名叫做“想娣”的黑衣女剑客,眼神却比剑锋还要寒冷,“你再敢开我的玩笑,我让你永远做不成男人。”
祈翎嘴角一抽,收笑走进院子。
“年轻人,你说的关于庆余庚的事,若不能让我高兴,我就叫想娣把你阉了。”慕容云珠的口气是那般云淡风轻。
祈翎先道:“恕我直言,动不动就阉人的女人,庆庄主肯定不会喜欢。”
慕容云珠黯然一笑,改口道:“你很有趣,说吧,若你真能说出让我高兴的事,有赏。”
“这就对了嘛,善良的女人才惹人喜欢,”祈翎笑了笑,才说道:“那天庆庄主在喝茶,突然听到你进京的消息,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慕容云珠好奇。
“啪!的一声,茶杯摔得粉碎。后来叶乾告诉我,庆庄主平常可是连皱眉头都很少见的。”祈翎很认真很认真地说。
慕容云珠“呵呵”浅笑了一声,“他就是那样的人,外表永远给人猜不透的感觉,内心却比女人还细腻……嗯,不错,对于这件事,我很满意,你想索要什么奖励?”
祈翎揉了揉鼻子,抬手一指院儿门前,执剑而立的冷酷黑衣女剑客,道:“我要她。”
“你找死!”黑衣女剑客瞪目。
祈翎赶忙又说:“我还没说完,你先别着急……我要她把面罩摘下来,我就想看看她长得漂不漂亮,这个不过分吧?”
“庄主,此人双目桃花,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当初就不该放他进院来——”
“摘个面罩而已,并不过分。想娣,把面罩摘了,无碍。”慕容云珠不等黑衣女剑客抱怨完,嘱咐得不容反驳。
黑衣女剑客紧着眉目,愤恨着祈翎,缓缓摘下自己的面罩,樱桃小嘴儿,瓜子脸儿,实打实大美人儿一个。
祈翎啧着嘴:“啧啧……我还以为你是个丑八怪,原来长得这么好看。”
“你……哼!今日若非庄主作保,我非一剑杀了你不可。”黑衣女剑客背过身去,不再让祈翎看自己的模样。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让我高兴的事么?”慕容云珠又问祈翎。
“有啊,”祈翎又说:“昨天我去云阁找他论剑。看见他在楼顶伤感。”
慕容云珠欣喜道:“他只要有心思,就会登上云阁楼顶,望穿秋水。”
祈翎又说:“还没完嘞,我找他询问人间剑意,他却说人间之剑,儿女情长最难断,叫我千万不要去学。”
“哈哈哈……”慕容云珠仰天大笑,“庆余庚啊庆余庚,看来你也绝非无情之人!”
“慕容庄主,其实我是来向你打听一个人的。”祈翎趁热打铁。
“谁?”
“王音音,她也是凤凰山庄的,右肩上绣着一朵牡丹花。”
慕容云珠目光一冷,问道:“哦?你知道她后背的秘密,你与她有过肌肤之亲了?”
祈翎苦涩道:“这种事,有必要问清楚么?”
门口的黑衣女剑客突然冷声道:“当然有必要,凤凰山庄的女人,除非有任务指令,否则决不允许与其他男人有过密接触。哼……王音音是么?她竟敢在外偷吃禁果,回去便将她处斩!”
何其狠毒!
祈翎大惊,惊到愤怒,大喝道:“你疯了!我不过只是报了一个她的名字,何罪至死?”
黑衣女剑客说:“这便是我们凤凰山庄的规矩,你不服可以替他去死,我的剑从来不挑食!”
“我跟她没有肌肤之亲。”
“那你怎知她右肩上有一朵牡丹花?难道她主动脱衣服给你看的?”
祈翎一咬牙:“我是不小心在她洗澡的时候看到的……”
“下流!庄主,我就知道此人必是个色胚子!亵渎我凤凰山庄的女人,按规矩应该阉了!”
黑衣女剑客举起剑,狠狠瞪着祈翎,若是慕容云珠一声令下,指不定她还真会上来动手。
慕容云珠摆了摆手,示意黑衣女剑客收剑,然后问祈翎:“你找王音音,是为了做什么?”
祈翎如实道:“她陷入了复仇的深渊,我想把她拉出来。”
慕容云珠说:“凤凰山庄的每个女人,背后都有一段故事。你知道她的故事么?”
祈翎点头道:“她的过往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并且我很有自信能把她拉出来。但我找不到她了,也许你们会知道她的行踪……”
“很好,凤凰山庄里的女人,大多数都是被男人伤害过的,难得你会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慕容云珠本就是浮沉在爱情中的一片轻鸿,祈翎的迫切她肯定感同身受,她对那黑衣女剑客说:“想娣,待会儿你拟一封书信,回传给师师,叫她帮忙查一查新晋门客王音音的信息。”
“好的。不过……”昭想娣用眼角余光瞥了祈翎一眼,“加入凤凰山庄的女人,就等于签了卖身契,庄主就这么随便还给了那王音音自由身,楼中的姐妹怕是有很多不服气的。”
祈翎撇着嘴说:“奇怪了,这有什么好不服气的?你自己没遇到帮你赎身的如意郎君,怪得了谁?”
昭想娣呵道:“你们这些臭男人,连给我提鞋都不配!我稀罕你们?!”
祈翎摆手说道:“那你就自我陶醉去吧,王音音我是要定了,多少钱我都要愿意给!”
“好大的口气……新人弟子起赎价……一万两!你拿得出么!”昭想娣咬着牙说。
祈翎挑眉,“这么便宜?我拿五十万把你也一并赎了,回家替我刷马桶,倒夜壶,你愿不愿意?”
“你……气死我了!庄主,此人满口狂言,必然是对我们凤凰山庄的亵渎,请允许我给他放一放血!”
昭想娣气得浑身打颤,双目中已是杀气腾腾。
“想娣,你还是小孩子么?”
慕容云珠冷冷一句,呵得昭想娣收剑后退。
“好了,看时间,庆余庚马上就要来了,你们都离开吧。”慕容云珠轻声嘱咐道。
“庄主若有情况,唤我便是。”
昭想娣与祈翎,一同退出小院儿。
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小径上,大概七八十步的距离,突然从竹林里伸了两只手,将他们给拽了进去——
“谁!”昭想娣就要拔剑,随机却听一声:“嘘……”
“是我们,别出声!”
叶乾,上官思柠,秦北游,纳兰晚棠也抱着胳膊,冷冷地站在一旁。
“你们……干啥?”祈翎疑惑又想笑。
叶乾低声道:“还能干啥?看戏呗,两位庄主的爱恨情仇,这出戏码,百年难得一见呀!”
“你也来了?”祈翎笑看纳兰晚棠。
纳兰晚棠撇过头,“哼,是思柠非要拉我来的……”
“这就是儒宗的正人君子么?偷窥我们庄主的隐私,还要不要脸?”昭想娣呵道。
上官思柠把嘴一横,瞪着昭想娣,以威胁的口吻:“喂,你可要看清楚了,我们这有五个人,你想找事?”
昭想娣咬着嘴唇,一挑五,确实打不过啊。
叶乾有礼道:“这位姑娘,我们并非偷窥,只是帮忙监视而已。你不如随我们一起观察,万一待会儿我们家庄主,欺负你们家庄主,你也好第一时间出手相救不是?”
昭想娣轻哼:“有理……”
“嘘……有脚步声,来了来了!”
“屏住气息别说话,大当家耳朵灵着呢……”
六个人,屏住呼吸,掩住气息,一起缩在竹林里,等待庆余庚路过。
“沙沙沙……”庆余庚走得很慢很慢,等到了几人的藏身之处前,顿了顿脚步,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继续向前进。
“好像……被发现了。”
“没事,只要大当家不吱声儿,一切都好说。”
等庆余庚走远了,六个人才探出头来,一起朝竹林小居里打望过去——
庆余庚在门口停了脚步,慕容云珠也停止了梳头。
“我记得以前这里只有三间草庐,中间的是卧室,打开窗月光便能洒下来,刚好照射在床榻上,我喜欢睡里边,你喜欢睡外边,每晚都对着月亮述说许多情话……”
慕容云珠不紧不慢地讲述着,庆余庚平静着一张脸,默默地倾听着。
“我知道你还在恨我,我也知道自己不值得原谅,但那都是往事了对么?时间已经消磨了你我原本的模样。”
慕容云珠目光楚楚地看向庆余庚。
庆余庚淡声道:“既是往事,你又为何旧事重提?还在宴会上,当着那么多权贵掌门的面,做出那些轻浮之事。你似乎一点儿都不怕自己的名声越传越遭。”
“名声这种东西,糟糕到一定程度我也不在乎了,”
慕容云珠冷哼,“倒是庆大庄主,越来越在乎自己的名声了吧?庆余庚,儒宗第一剑客,德才兼备的正人君子,也许两日后诸子百家还会推举你做江湖盟主……但今日我一出现,似乎在你光明磊落的人生中,重重地记了一道,呵……庆余庚竟与慕容云珠有过一段情史,这个消息,明日怕是就会穿遍大街小巷了吧?一世英名毁在了一个不要脸的女人身上,你是否觉得可惜?”
她的表情是何其疯狂?
庆余庚摇了摇头,还是那副淡漠的表情:“你想多了,这对我并没有任何影响。”
“那挺好啊,你我梅开二度如何?既然你口口声声不在乎。”慕容云珠起身走向庆余庚,眼中带着真情实意。
庆余庚缓缓后退,“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那是因为我自身清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你不爱我了?”慕容云珠红着眼眶质问道。
庆余庚摇头道:“二十年了,你还是那么幼稚。你我早已没有瓜葛,更不会有以后。”
“那你为何听见我入京时,连茶杯都握不住?”
“茶水太烫罢了。”
“撒谎。”
“庆某确实不爱你了,慕容庄主无需再自作多情。”
“那你我分别二十年,你封剑二十年,难道不是因为我?”
“我封剑只为一心追求至圣之道,斩断爱恨情仇,与你没有一点关系。”
“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
“你撒谎!”
“并没有。”
“你撒谎!你撒谎!你撒谎!”
慕容云珠发疯似地吼叫着,扯烂自己的衣襟,撤掉自己的发钗,滚落着眼泪,飞身扑向庆余庚:“二十年了,我念了你二十年,我所有东西都给了你,现在只求你原谅我一次!为何不行?”
庆余庚抬起手掌,用念气化出一道屏障,将慕容云珠拦在身前,冷冷吐出一句话:“慕容庄主,请你自重。”
“余庚,你抱抱我好么?我现在心疼得无法呼吸了!”慕容云珠隔着屏障,真挚地与庆余庚对望。
庆余庚仍是摇头:“你果然什么都没变,这个手段不行,立马就变脸用下一个,满口谎言,虚情假意。”
“你不相信我,那你杀了我!”慕容云珠面色狰狞。
庆余庚皱着眉头不说话了。
沉默,
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有人不胜秋风,
“哈哈哈……庆余庚啊庆余庚,你的修为境界又提高了,怕是任何女人都已经骗不了你了吧?哈哈哈……”
慕容云珠仰天大笑,又恢复了她原来的模样,她裹好衣襟,退回院子里,继续望月梳头:“若有一天我死了,你估计也不会为我伤心了。”
庆余庚声音却胜似秋风:“一个没有尊严的人,活着的确不如死了。”
慕容云珠暗自咬唇,“庆余庚,我怎么就没尊严了?你告诉我?”
“江湖中传言,凤凰山庄就是一座娼院。”
“呵……只怪世人太肤浅。可那又如何?女人的容貌与身体本就是一种优势,我只不过是懂得利用这个优势罢了。”
“在宴会上,他们骂你是不知廉耻的骚货。”
“庆余庚……”
“你应该还听见了,说你是不要脸的婊子。”
“庆,余庚……”
“他们还骂你是一条……”庆余庚闭上眼睛,藏住目中的悲伤,他开不了口。
“一条母狗是么?庆余庚,呵……庆余庚,这些话怕也是你一直都想骂的吧?只是你自持正人君子,不屑开口,对么?”
慕容云珠的眼中,充斥了绝望与悲痛。
庆余庚背过身,冷冷道:“宴席后,我们与众宾商量了一番,考虑到你的身份,两日后的百家同盟会,取消凤凰山庄的参加资格,大燕王朝的西伐战争,有诸子百家就已足够,无需你们魔教帮忙。
还有,请你马上离开九清贤庄,这里没有安排你的客房,也不欢迎你在此久居。
最后,你我再无瓜葛,就此相忘于尘世间,再也不见。”
“朋……朋友都没得做么?我……我我是真的想保家卫国,我我……我……”
她真的慌了,思绪理不乱,话也说不清。一双再倔强的眼睛,最后还是可怜巴巴地望着庆余庚,渴求给一个重来的机会。女人,在爱情面前,究竟能卑微到什么程度呢?
“司马正梁的马车已经在门前等候多时,现在,慕容庄主,请早些动身。”
庆余庚回过头来,冷冷地鄙视了她一眼,转身走出卧竹林。
这一回眸,仿佛一只无情大手,彻底将慕容云珠拽入了无间深渊。
慕容云珠脸色苍白,似乎悲痛得连泪水都忘了流,她一眼不眨地目送着庆余庚离去,直到背影模糊,还在期盼会有一个转身。
但并没有,庆余庚慢慢悠悠地来,不紧不慢地去,淡漠的神情中,根本不在乎一切。
庆余庚走到六人的藏身之处,顿了顿足,冷冷道:“叶乾,思柠,晚棠,你们三人师资各降一级,扣三个月工资。”
说罢,若无其事地往竹林外走去。
“啊……”思柠跳出竹林,满眼欲哭无泪,攥起小拳头敲打叶乾:“都怪你,都怪你,害我没了三个月工资!都怪你……”
叶乾苦涩道:“这件事明明是你响应得最积极了,为何要怪我咯……”
“那三师哥为何不罚,这一点儿都不公平!”思柠噘着嘴,看向秦北游。
秦北游“嘿嘿”一笑:“不瞒你说,师哥我,十年的工资都被扣光了,没得扣了咯。”
“我觉得……咱需不需要去慰问一番慕容庄主,她情况好像不对……”祈翎指着小院里,最是可怜的女人。
“庄主!”
昭想娣惊呼一声,急忙冲向小居。
慕容云珠抚着门口,脚步蹒跚,身体摇晃,双眸黯淡无光——“噗!”一口鲜血从口中呛出,真是被伤到心坎儿里去了。
“庄主!”昭想娣扶住慕容云珠的身体,忍不住热泪滚滚。
“果然……自古红颜多可笑,最是无情读书人!庆余庚,你今日骂我,我定叫你后悔一生!”
慕容云珠又呛出一口血!倒进昭想娣怀中,再也没有力气嘶喊,喃喃道:“想娣,带我离开这里,此生我再也不来了,来世我再也不见了……”
“好,庄主,我带你离开。”
昭想娣抱起慕容云珠,淌着泪水走出小居。
祈翎轻叹着,塞给她一瓶丹药,“我不是读书人,这瓶丹药你收下,可以为她疗伤。”
剩下的几位读书人,欲上前安慰,可又羞耻那句“最是无情读书人”,只能站在路边,目送昭想娣离开。
“大当家也真是的,赶人走就赶人走嘛,为何还要说出那些伤人的话,真是无情。”思柠低声抱怨道。
纳兰晚棠说道:“凤凰山庄本就遭人痛恨,慕容云珠又当着那么多掌门堂主面前嚣张,早有多人对她暗下杀心。若庄主不狠心赶她走,百家同盟会结束后,她必死无疑。”
祈翎抿着嘴唇问:“这么说来,庆庄主还是为了慕容云珠好了?”
秦北游摇了摇头:“有爱也有恨吧,慕容云珠以前肯定做了某些对不起大当家的事,致使大当家徘徊在爱与痛的边缘……其实我觉得最难做的还是大当家,你们刚刚可有仔细观察,他离开竹林时,袖子都鼓起来了,很明显他的手在发抖。”
叶乾长叹道:“二位庄主的这段情,怕是不死不休了。”
“死?”思柠吓了一跳。
大家都低着头,深沉地紧着面容。
“好了好了,何必如此悲观?不过是一段情感纠葛,指不定哪天郎有情,妾有意,再度相逢,梅开二度了呢?”祈翎笑声打破沉默。
纳兰晚棠轻哼道:“若世事真有你想得这么纯粹,那殉情就不是古老的誓言了。”
祈翎眯着眼睛问:“那晚棠老师,你有何高招?”
纳兰晚棠自然没招儿,抱着胳膊偏过头,不再说话。
“行了,三更已过半,大家都回去休息,马上就要开会了,近几日都将繁忙。”
几人不再闲谈,各自长吁短叹,离开卧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