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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打猎(1 / 1)

持续几天的大雪刚刚停了,这滴水成冰的天气在小兴安岭司空见惯。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森林深处,一片静谧,树梢上落满积雪的桦树、松树顽强的矗立在山坡上,厚厚的积雪压在树上,原本高大挺拔的树木一下子变得魁梧起来,仿佛一切都已静止,只有偶尔从树上落下的几片雪花,证明着生命的存在。那是一只松鼠在松树枝上寻觅松塔……

没有西湖的典雅和柔美,但这茫茫林海雪原有着独特的粗犷与豪迈。豪放派诗人应该最喜欢这样的景致,若是独自置身于这白色的天与地之间,饮上一碗烈酒,再被那凛冽的西北风一吹,大鼻涕一流,一肚子忧国忧民之感一发,肯定能吟出首传世佳作来。

齐老蔫儿不是诗人,他是猎人,是整个小兴安岭最有名的猎人,本名叫齐三才。老婆一直生病,早些年去世了,老两口感情好,从那之后他总是沉默寡言的,才有了“老蔫儿”这么个绰号。一身的武艺加上神乎其神的枪法,再加上他豪爽义气的性子,使得他在这小兴安岭方圆几百里有着极大的声望。

据说前几年为了给藏在山里的抗联伤员养伤补身子,他硬是孤身一人拿着一杆“水连珠”干翻了一头黑瞎子,躲开鬼子的搜山队,连夜拖着猎物爬了十几里山路,送到了抗联密营。雪中送炭的举动把当时的赵司令感动的泪眼婆娑,一把抱住这个比他高了一头多的汉子不松手。

好汉不提当年勇,齐老蔫儿现在年纪大了,很少再进山打猎,靠着家里的两亩多地,和三儿子齐广斌一起,这日子过得还算勉强。

此刻,齐老蔫儿正和三儿子齐广斌一前一后,艰难的行进在这密林深处,深深的积雪过了脚踝,身后是一长串的脚印。这个季节,没人愿意在这冰天雪地里闲溜达,连松树上那只刚刚找到松塔的松鼠都觉得奇怪,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疑惑的盯着步履蹒跚的这一老一少。

“爹,天儿太冷了,活物都猫冬了,咱能打着食儿吗?”三儿子齐广斌拿着鼻涕,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瘪犊子玩意儿别瞎咧咧!进山不能瞎说话!咱这回一定得打点东西回去,屯子里的乡亲们还指着你爹呢!”

回头看看老三冻的发红的脸蛋,齐老蔫儿心里一软,和缓着语气说:“三儿,不出来打猎不行啊,兵荒马乱的,屯子里老爷们儿都快跑没了。剩下的老头儿,老太太,还有孤儿寡母的吃了上顿没下顿,连个指望都没有,就你爹有点手艺,咱爷们儿不能不管。”

齐老蔫儿看看儿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接着说:“当年你爷爷逃难来马王屯的时候,屯子里的相亲对他可是有救命之恩啊,那时候你爷爷都要饿死了,是相亲们拿苞米面给你爷爷救活的。要是没有乡亲们就没有你爷爷,也就没有你爹,更不可能有你个瘪犊子了!”

“哈哈,爹,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放心,咱这回指定能打着大活物,让屯子里的大爷大娘吃饱,您说过‘老爷们儿就得顶天立地’。乡亲们指望咱爷俩,咱爷俩指定不能‘掉腚’。”

齐广斌刚才只是因为冷,年纪小才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可他爹知道,这孩子从小就仁义,这次进山打猎齐老蔫儿原本不想带他来,天寒地冻的,齐老蔫儿舍不得儿子受罪。可是齐广斌非要为乡亲们出份力,死活要跟着进山,齐老蔫儿拗不过,这才答应爷俩一块儿进山。

要说这齐老蔫儿虽然不是诗人,可他一样忧国忧民。不同于诗人的是,他忧国忧民的方式不是写诗,虽说自己父亲教过他好几年四书五经,可学问远不到能挥毫泼墨,下笔千言,出口成章的水平。他忧国忧民的方式主要是行动上的。

几天前,盘踞在蘑菇岭上的,一伙报号“三江好”的土匪洗劫了父子俩所在的马王屯,父子俩领着乡亲们一路奔命跑到了屯子后山。人虽然没伤着,可乡亲们家里的粮食都被土匪抢走了,数九寒天的,眼看着要过年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真是把乡亲们往死里逼。

这几年兵荒马乱的,马王屯的青壮汉子跑的跑,死的死,留下满屯子老人和孤儿寡母,眼瞅着就要饿死人了,一向忧国忧民的齐老蔫儿坐不住了。背起“水连珠”步枪,领着儿子就踏上了打猎之旅。

“可别白话了,你个瘪犊子才多大,还‘老爷们儿’呢,毛儿长齐了再说。”齐老蔫儿笑骂。

“爹,徐婶儿家的小翠儿这两天都饿病了,嚷着让我给她打‘飞龙’吃呢,这回我一定得打个‘对眼儿穿’,让她瞅瞅咱齐家老三的枪法。”齐广斌有点儿跃跃欲试。

“行行,俺家老三最厉害,去年还尿炕呢,今年就惦记给小翠儿打‘飞龙’,看来三儿真成‘小爷们儿’了,要娶媳妇儿了,哈哈!”

“哎呀,爹,过了年我才十七,才不想娶媳妇呢!”齐广斌的脸有点热。

“别吱声!”

老蔫儿轻斥,随即把身后背着的“水连珠”步枪抻了出来,这“水连珠”是老蔫儿的爹传给他的,枪身锃明瓦亮,这枪可是老齐家的传家宝,老蔫儿在家时不时就拿出来擦擦,保养得极好。

一推枪栓,“喀拉”一声子弹上膛,左腿上前,右腿微弓,摆出了瞄准的姿势。齐广斌顺着老爹瞄准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半里地外一只狍子正在围着一颗桦树转圈,看来是想刨开树根附近的雪,找下面的草根吃,这傻狍子似乎还没意识到危险,依然急吼吼地转圈刨地。

老爹的眼神真的太好使了,换成自己恐怕早就错过了。

“砰!”一声脆响!

树上的积雪被这深山里的枪声震得纷纷飘落,那只松鼠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丢下松塔,落荒而逃。半里地外的狍子应声倒地,齐广斌欢呼着跑了过去。

“爹,您枪法这么好,‘胡子’来的时候咋不和他们干呢,他们太缺德了,把粮食都抢跑了,一点儿没给咱留。他们总共才来七八个人,凭咱爷俩的本事就能把他们全干挺,还至于大冷的天儿进山打猎……”齐广斌一边拖着狍子一边忿忿不平的和老爹说。

“瘪犊子玩意儿!不知天高地厚,那‘三江好’在小兴安岭这边多少年了,小日本子在这的时候都灭不了他们。老大匪号‘孙大魔怔’,手下百八十号人,咱爷俩把那七八个人干挺,回头人家就能带着百十口人咱把全屯子灭了!”

“那咱这也太窝囊了……”齐广斌有点郁闷。

“哎,原本以为小日本子跑了,咱能过上点儿好日子,妈了个巴子的还是他妈兵荒马乱!”

齐老蔫儿难得说了回粗话,齐广斌听得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憋着。再抬起头看看老爹那凝重的脸色,齐广斌也沉默了。

别看齐老蔫儿是个猎人,那祖上也是识文断字,书香传家。占着房,躺着地,正经的大户人家。老蔫儿的爹当年更是文武双全,考上过前清的武举人,甲午年间跟随宋庆大人的毅军在辽东痛宰日本人,可最终无奈战败,解甲归田。

按说解甲归田了,您就好好在家种地呗。可他爹偏偏也是个忧国忧民的暴脾气,听说关里正在闹义和团,老爷子二话不说就去当了“拳匪”,扶清灭洋去了。

庚子年,老爷子败了,败得很惨。又从关里逃回了关外,可此时,关外早已是俄国兵的天下,老爷子打死了个醉酒行凶的俄国兵,抢了他手中的“水连珠”,一路向北,误打误撞跑到了马王屯,刚进屯子就一头扎在地上起不来了。当时他已经三天水米未进,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活了下来,又在这儿娶了个逃难过来的山东姑娘,算是安了家。

不久,姑娘生下了儿子,就是齐老蔫儿,可这山东姑娘身子骨弱,没出月子就去世了。心灰意冷的老爷子只能把心思用在教导老蔫儿读书习武练枪上面,齐老蔫儿十岁那年老爷子生了场重病,自感时日无多的老爷子躺在炕上把“水连珠”交到了老蔫儿的手里,叮嘱儿子:“拿着它,世道乱,有个防备。”

齐老蔫儿泣不成声的答应着,老爷子回想起自己的一生,笑了,因病魔折腾而发黄的脸上,回光返照似的映出了红润的光泽。

“爹这辈子值了,虽说总吃败仗,可也称得上是条汉子。哈哈哈哈……咳咳咳!”

“你……你别学……你老子……一辈子不安生……咳咳……你得……平平安安的……把咱老齐家……开枝散叶……”

齐老蔫儿含泪在炕前重重的点了点头。

当晚,老爷子阖然长逝。齐老蔫儿遵从父亲遗训,踏踏实实过日子,十三岁时娶了临屯赵家十六岁的大女儿当媳妇儿,生了仨儿子。仨儿子也按照老齐家的传统,不管家里生活多艰辛,也必须学习文化,练习武艺。老蔫儿一直希望三个儿子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再不济也能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上有点儿安身立命的本事,最后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完成老爷子临终嘱托,让老齐家开枝散叶。

可这三个儿子没一个能让齐老蔫儿省心的……

“九一八”那年,老大齐广文正在沈阳城读东北讲武堂。一溜烟跟着东北军跑到了关里,一点信儿都没有。当时老二刚比炕沿高,老三还穿着开裆裤。老蔫儿的老婆惦记儿子,眼泪不知流了多少,从那之后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最后临死都在念叨齐广文。半年前得着信儿,小日本子跑了以后,老大又回到沈阳了,现在都干团长了,来信说过年的时候要回家看看。老蔫儿每次一提到齐广文总是骂骂咧咧,咬牙切齿的,可是屯子里的人都知道,老蔫儿这是心疼儿子,好多人都说齐广文刚走那两年老蔫儿经常独自躲在自家柴火垛后面偷偷掉眼泪。

老二齐广武从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好勇斗狠,打架斗殴成天不着家,为这事儿老蔫儿没少削他,可齐家二爷就是不服管,终于在一次齐广武在县城赶集时当街把一个骂了他一句“八嘎”的日本兵肋骨打折以后,被老蔫儿赶出了家门。因为这事儿,附近的伪满警察挨家搜查,差点把他藏在家里的“水连珠”搜出来,这要是搜出来了可不得了,全屯子的人都活不了。齐广武后来跑到哈尔滨,在一家货站找到了活儿,老板看他身材魁梧,精明强干,就把他留下了。

老三齐广斌最小,也最聪明,老蔫儿给他起名“斌”就是取了个文武双全的意思,这小子也没让他老子失望,四书五经,拳脚枪法,到是像模像样。可就有一点,蔫儿坏,胆子还大,刚会走那会儿就敢拿他老爹的老喷筒去轰马蜂窝,幸好当时没装火药,要不然小命就没了。气得齐老蔫儿抄起鞋朝他屁股拍了几十下,屁股都肿起老高,他第二天还跟没事儿似的拿着石头打屯子里正在配种的种马。那种马顿时就毛了,尥起蹶子把牲口棚都踹塌了,差点伤到人。不过这齐广斌长大懂事以后倒是好多了。

齐广斌长得随他妈,个子高高,眼睛大大的挺精神,再加上聪明机灵,鬼点子多。经常把齐老蔫儿逗得哈哈大笑,虽说这几年他们爷俩相依为命,日子倒是过的有滋有味。

两个人在林子里转了半天的工夫,运气不错,又打了一只野鸡,一只兔子,齐广斌又用老爹的“水连珠”打了一只“飞龙”,不过“对眼儿穿”是不可能了。“水连珠”一枪就把飞龙的头打爆了。

齐老蔫儿对儿子的枪法很是满意,赞道:“三儿,打得不错!‘飞龙’的头不好打,你这两手再练练,等爹老了,你就能自己上山了。”

“爹,我以后不想打猎,大哥来信说他在沈阳,我以后想找他去,也当兵。”齐广斌边摆弄着手里的枪边说。

“……”

齐广斌这一句把齐老蔫儿说的有点儿恍惚,半晌,他仔细端详了一下儿子,才发现了一个他一直没注意到的问题——三儿子已经长大了。

儿子有了自己的主意,不再是那个对他言听计从,跟在他后面穿着开裆裤流着鼻涕的小孩儿了。“唉!儿子大了,我也老了……”齐老蔫儿暗自感慨。

可是,去当兵?

齐老蔫儿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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