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思念故国,思念父母亲人,可自古远嫁的女子又有几人能回?何况她又是嫁去了异国他乡,刚成亲的几年里她还想过这个事儿,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把晋国当成了家,况且范吉佑这个身体,她能去哪儿?
范吉佑点了点头,示意周晗扶他起来坐着。他依靠着两床叠好的被枕,无力的靠坐在床前,伸出手帮周晗捋了捋额边的乱发,唇角微微上扬,苍白的笑着道,“阿晗,你可曾想过回去?”
二夫人怔怔望着范吉佑,有多久没看到他笑过了,她不知道范吉佑为什么突然这么问,这些问题让她觉着很不安,她紧紧的抓着他的手,认真的答道,“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就算去秦国,也是你陪我们母子几个一起去,不然,我不回去,对我来说,你才是最要紧的。”
范吉佑反过来握住周晗的手,“阿晗,我的时间不多了。”周晗是最听不得这些话的,她刚要出声说话,范吉佑拍了拍她的手,“你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范吉佑摸着周晗耳边的头发,苍凉的笑叹道,“我怕是好不了了,我陪不了你多少时日了,你自己不考虑,作为丈夫,作为父亲,我不得不帮你们先考虑好你们母子往后的日子。”
“大人,你为什么总是说这样丧气的话,让我难受。”周晗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她的手抚上那双正摸着她头发的枯瘦如柴的大手,那是双曾经能引弓拉弦的手、他强壮的臂膀和胸膛曾经是令她心安的港湾,可如今,判若两人。
“除了你,你觉着还有谁希望我好起来么?治好了又怎样,我碍了某些人的路,治好了也会有人想法设法的要我的命。你知道么,这世上,除了你们母子,我再没有其他亲人了。”范吉佑看向帐外,目光落在方桌上搁置的漆木匣子,脸上露出了一个自嘲而绝望的笑,那个匣子正是范吉射送来的燕国雪山参。
有些话范吉佑从未对周晗说过,他怕她沉不住气,也怕她会害怕,很多事情他都埋在了心里。在这个家,他已经无力去保护她了,他唯一能给予她的,就是不让她知道那些残忍之事,给她的心里留一片净土。可如今,他已是苟延残喘之躯了,真的再也没有多少时间了,他若不在了,她们母子今后就要独自面对这个黑暗的漩涡了,若无防备,必将被这权力的涡流吞噬殆尽。
本是至亲,同住一个屋檐下,同在一个府中,同系一母所生,为何结果却是自相残杀?
“阿晗,你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范吉佑垂下眼眸,用着沙哑而低沉的嗓音缓缓地与周晗诉说着她该知道的一切。
“在一个强盛的中原大国里,有一个权贵之家,家主在朝中大权在握,主母为他生下了四个嫡出的孩子。这四个,两个是兄长,一个是姐姐,还有一个最小的幺儿。老大是嫡也是长,作为继承人,他才思敏捷、处事周到,备受父母和家臣的倚重,作为大哥,他主动替弟妹们遮风挡雨,包揽祸事,无疑也是个好大哥;老二擅武,礼乐射御无一不精,从十三四岁起也开始帮着大哥一起处理家族事宜;而老三老四呢,老三是个女儿,是唯一的嫡女,又是妹妹,大家都让着她、宠着她,那真的是要被捧到天上去了,老四和她一样,都是备受溺爱,虽然是儿子,但是是幺儿。其实做父母的都会偏爱小儿子,这家人也不例外,但是宠爱太过,家里又那样繁盛,只要是他想要的,就没有不能满足的。他想要鹿角做弹弓,立马就让人去猎来割下,他想要一条好的弓弦,就让人去活剖牛脊骨取生筋。如此暴虐,却无人在意。小时候,他想要这些玩闹的东西,很容易实现,可他长大了,想要的就不止这些玩闹的东西了,他还想得到更多,可那些东西就不那么能轻易得到了。”
范吉佑悲切的笑了一声,复又咳了起来,他很久没说过那么多话了,这之间他想咳出来,都全被他极力的忍了下来。现在他停了下来,就忍不住了。周晗给他拍着背,此刻她没有讲话,心里也是惴惴不安的,总觉着这个故事再讲下去,一定还有她更多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但是她觉着,有一些事,她应该被告诉。
范吉佑喝了几口压咳嗽的润肺汤,才渐渐缓过来,他无力的半躺在背枕上,长叹一口气,眼神里带着伤痛,道:“谁能想到呢,以前总觉着,就算他暴虐了些,他也是弟弟。况且,兄弟几人每日吃住在一起,大孩子会带着小的一起学习、一起玩闹。他们曾经感情那么的好,一起赛过马、打过猎,也一块儿闯过祸、受过罚。”范吉佑讲到这里时,仰起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他闭上了眼睛,仰起头,试图将感情埋下去,但他还是忍不住,苦苦的笑道:“说是讲故事,可这个故事我讲不好啊,呵,阿晗,我曾经以为我们感情会一直这么好下去的。”
一滴包裹着无尽苍凉的泪珠从他眼角流出,他的手紧紧的抓住周晗的手,放在胸口说道:“我以前真的这么以为的,曾经那么好那么好,我总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他心里根本没有感情,什么兄弟之情,只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此时,范吉佑睁开了眼睛,与周晗对视着,那颗泪珠已经干涸在脸颊,他眼里不再有伤感,取而代之的是绵绵恨意和无望。
周晗的手用力的、紧紧的抓紧床边儿的床单,指节都发了白。当年,范吉佑进攻戎狄打了胜仗,班师回新绛途中,被人一剑刺成重伤,伤口就离心脏一丁点远。刺杀他的人当场被抓获,是个戎族人,那个戎族人大喊是为了给父母兄弟报仇血恨,并自杀于当场,那人剑上淬了毒,经医官查验,是黑藤草的毒汁,那种草产自比戎族更西的西域一带,毒性极烈,若中了此毒,人在一个时辰内就会渐渐的四肢麻痹、呼吸不畅,最后死于窒息。
她当时尚在家中满心期待的等着丈夫回家,小儿子惠儿刚刚出生不久,尚在襁褓之中,范吉佑还没有见过他呢。当范吉佑奄奄一息的被抬进府中时,她吓的几乎不能动弹。当无数医师都束手无策之时,范吉射从外面带回来一个老道范,献上了一颗解百毒的丹丸,这才让范吉佑保住了一条命,只是他心脉已伤,终日只能缠绵于病榻了。
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怀疑过范吉射。那是因为,正是范吉射救了他二哥。只不过后来血淋淋的现实将她活生生的扯成了碎片。她涩然开口道:“当年,你既然心里清楚是他,又为何不与我说,不与父亲说?若非后来我对他生了疑来质问你,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告诉我了?你当初何故瞒我?”
听着这一连串的问题,范吉佑苦笑了起来:“父亲?他是父,不是亲,我都能察觉到的事情,父亲他,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我是他儿子,可我不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有三个嫡出子,九个庶出子,他有那么多的儿子,我已经废了,变成了一颗弃子,他不会为了我一个弃子去毁了他一向宠爱有加的儿子。”
范吉射顿了顿,有些话终究没说出口,他曾经也天真的以为父亲会为他主持公道,他拿到了证据,只是当他拿着那些铁证去见父亲时,父亲当着他的面将那些东西都丢到了火盆里,火舌飞的老高,他还记着火星儿飞溅在他的手背上,还有飘飞在半空中的黑灰。
真的是,一瞬间,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飞灰,不光是这些证据,还有自己的心。兄弟情?父子情?都随风散了。
后来,父亲施舍般的赐了他府里景色最好的清晖院给他,美其名曰让他安心休养,还令他三缄其口,铁了心要将这件事埋藏起来。
范吉佑双手覆上周晗的双手,沙哑而凄凉的道:“父亲不想你们知道,也不想所有人知道,所以这件事我不能说,如果我的沉默能换来自己妻儿的平安无事,那么我可以沉默到死。”
周晗嘴巴微微张着,眼神愣怔的看着范吉佑的眼睛,目光又落到范吉射带来的那匣子雪山参,嘴唇抖动了起来,许久,她突然泪水决堤,大声的哭了出来,发泄般的哭着,边哭边道:“不,我,是我,是我不好,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拖你后腿,是我没有尽到妻子的责任。”她把头抵住床边,双手捂住自己的耳侧,心里一遍遍的问自己,自己怎么会那么蠢,刚开始那一年,范吉射送来了无数的医药,她因为信任,都收了下来,她即愤恨不已又害怕,那些药材是不是全都有毒?是不是因为自己给丈夫吃了那些药材,他的身体才会越来越差?是不是....
冬日的阳光总是短暂的,屋子外面,一轮西垂的红日也慢慢的滑落归山,它红彤彤的,将黄昏时分黯淡的天色染上了一抹绯色红晕,仿若那伤心人哭红的眼角儿。
范吉佑撑着胳膊坐了起来,双手覆上周晗的双手,轻轻的把她的手拿开,仔细的给周晗擦了眼泪,轻轻的笑了一声,哄道:“我都忘记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这么爱哭。”
“阿晗,我别的不求,若是有朝一日,答应我,带着程儿他们去秦国。”范吉佑正色道:“我范氏还有一支族人在秦国,是我祖爷爷在秦国做大夫时留下的血脉,他们以刘为姓,我与刘氏的刘阳相交甚笃,你到时候可以拿着我的手书去见他,他定会帮你。况且,以你秦国周氏的势力,也定可护你们母子几人周全。”
周晗哭着摇着头,不知道是不想去秦国,还是不想有那“有朝一日”。
“阿晗,看着我,你答应我。”范吉佑逼着周晗看向自己,他的脸色已经十分苍白,没有血色,嘴唇干裂,眼眶也瘦的凹了进去,但此时他的目光确是灼灼,就如同红枫叶在枝头的最后一舞。
“好”。
周晗哽咽的已不成声,她点着头答道:“好,我答应你,去,秦国。我答应你。”
范吉佑抱住了周晗,伸手轻抚着她的头发,沉沉的道:“我能为你们谋的,也只有那么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