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邸的草场侧有一座小阁,小阁内有会客的小书房。范蔑跟在范吉射身后,随之入了书房。范吉射今日看起来兴致不错,并没有一上来就谈论大事,而是同范蔑聊起了子女。
“我一对儿女,平日被我与夫人宠坏了,脾气骄横的紧。”范吉射笑道。
“君子与贵女生而金贵,纵是骄横些,也不打紧,这王都各世家,又有哪一家的孩子不骄呢。宠能生骄,凡是不骄的,大多无宠罢了。”范蔑道。
范吉射笑了起来,道:“然也然也。我家的这两个可不就是被宠坏了么。因着我与夫人对他们格外爱宠,有时明知他们有错,竟也不舍得罚。”
“父母有时便是如此。我家的小子有时犯了混账事,有时真想死了事,可真到动手时,却也下不去手。”范蔑亦是笑道。
范吉射笑了笑,似是感慨的道:“子女总是长的很快,一转眼,一个一个的都大了。窈窈是我的长女,在我这里,当真是独一份的宠爱,小时候是那般的玉雪可爱,我心里觉着我女儿便是天底下最好的,纵是王女亦不如她。”
范蔑笑着点头,道:“王女又当如何,纵是王女也不如范氏女来的恣意。”
范吉射闻言,勾起嘴角笑了起来。他来到到书案后坐下,傲然道:“那是自然,这天下,又有几家能召的起十八路诸侯国会盟呢。我范氏的女儿,自然天生显贵,非王侯公子不能相配也。”
范蔑听出范吉射话中之意,略一揣摩,道:“莫非主公有意与宫里再联姻?”
范吉射道:“公子成毅这步棋眼瞅着已经废了,不可堪用。倘若父亲想要再扶植一位公子起来,那么窈窈是最合适的人选。我的女儿,当得以国君之位聘之。蔑伯,你觉着如何?”
范蔑微微蹙起眉,思索着开口道:“主公,还请恕我直言。”
范吉射看到范蔑的神情,便知他并不如何看好,但他愿意听听范蔑的看向,便道:“蔑伯且说。”
“蔑以为,与其与公族再联姻,倒是不如直接同大世家联姻。公子成毅一事摆在前,可知人心之不可测。现下国内值得扶植的公子只几个罢了,以权柄喂人难免会把人喂刁了,倒不如直接从开始就选择权柄。主公现在只有一个嫡女,可待选的公子有数位,这其中,还有其他世家扶植起来的。可见这国君之位将来不一定落在谁头上。”
范吉射虽觉着范蔑说的有道理,但是仍不能说服他。他蹙眉沉声道:“可是这个位子若不把在自己家手里,总是心不安。若是下一任国君是别的世家扶上去的,岂非不利于范氏?”
范蔑道:“这世道:便是以强者为尊,只要我们够强,将来无论哪个国君上去,不都要听咱们世家的话?”
范吉射眼睛微眯,道:“你接着说。”
范蔑道:“主公,您且想,如今咱们范氏最忌惮的是谁?是国君么?显然不是。范氏最忌惮是赵氏。如今六卿之中,除了我们范氏之外,中行氏与赵氏势力最大。智氏中立,韩、魏二氏偏弱。如今韩、魏与赵氏交好,有抱团抗衡之意。咱们范氏与中行氏虽然交好不假,但利益之交占了上风,倘若我们能把利益之交转一部分,化成姻亲,让二氏变成真正的一体,岂不是更妙?”
范吉射闻言,指尖儿在书案上敲了敲,一边沉思,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桌案。渐渐的,范吉射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笑,道:“蔑伯当真看的通透,次次都能说到点子上。幸而你选了我,而非我大哥,否则我必会除了你。”
范蔑听了范吉射的这话,也不慌,只笑道:“当初无论我怎么选,我都不会选大君子。”
范吉射挑了挑眉头,问道:“哦?这是为何?我大哥贤名远扬,天下多少名士慕名而来,甘愿做其幕僚,你又为何不愿呢?”
范蔑道:“世人之言不可全信,贤名之下,是真贤还是假贤,也说不准呢。”
范吉射听了哈哈大笑,指着范蔑道:“这样的话也就蔑伯你敢说了,不愧是蔑伯你啊。既然蔑伯跟了我,那么,将来有的是机会让你看看这位贤人的真面目。”
范蔑垂眸而笑,道:“蔑自当为主公尽心谋划。”
范氏府内正屋内,权倾朝野的正卿大夫范鞅披裹着一件黑亮的貂裘,隔着一扇竹帘,正抄手盘坐在堂屋下闭目养神。他的嘴角一如往常般向下垂着,苍老的面庞一片沉静,有些佝偻的身体随着呼吸起伏微微的晃动,就好似睡着了一般。堂内遍铺深褐色的羊毛软毯,他的座下又格外加铺了层厚厚的白虎皮垫子。他身旁,生着一座小火炉,灶膛里炭火明亮,炉子上有一个烧着热水的双耳铜锅,锅里坐着一壶通络筋骨的药酒,随着升腾起来的热气,满屋子都弥漫着药酒的香气。
一个老奴弯着腰慢腾腾的走了进来,跪在范鞅身后,道:“大人,大小姐求见。”
范鞅的眼睛慢慢的睁了开来,徐徐的道:“让她进来。”他的声音虽沙哑、老迈,却透着浓浓的威严,让人不敢造次。
“喏。”老奴应声道:又慢腾腾的出去请门外人进来。
“大小姐,快进去吧。”老奴对着站在风中等候的范妙姝笑着道。
“有劳阿翁。”范妙姝一向不把仆婢这些下贱人看在眼里,不过她对那老奴竟是颇为客气。
那老奴弯着腰,浅笑着直道:“不敢不敢。”
范妙姝进了堂屋后,规规矩矩的在范鞅身后拜了下去,道:“女儿见过父亲。”她今日一身蜜合色的团花云锦直裾,浅浅的颜色,看起来颇为素净。
老奴守在外间,静静的坐在廊下,看着腿脚灵活的小奴们忙活着铲冰扫雪。他专门有两个机灵的奴儿供他使唤,此刻其中一个正好闲着,正在尽心的为他揉捏着日渐僵硬的肩膀,他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突然,堂屋里传来了一声苍老的怒骂声:“混账!”
老奴立刻扶着小奴儿站了起来,着紧的附耳去听,听见里面似乎还有瓷器摔到地毯上的闷脆声。他连忙进了堂屋,只见范妙姝侧着坐在地上,右脸颊上被打了一巴掌,而范鞅正坐在正位上,脸色铁青,一双浑浊的眼睛此刻似乎冒着熊熊怒火,桌子下散落着一地的信件和一堆破碎的白瓷片,那原是一副上好的笔洗。老奴伺候了范鞅一辈子,见到这幅表情,心知不好,故而也不上前去劝说,就默默地退了出去。
他出去之后,找来伺候自己的那个小奴儿,附耳与他,那小奴听了连连点头,最后,那老奴道:“快快去吧。”
小奴连忙出了院子,略一打听,知道范吉射现在正在草场后的小阁与人议事。知道了地儿,小奴怕耽搁事情,于是迈着飞快的步子一路匆匆赶去。
范吉射背着手听完小奴的通报,皱着眉在房里转了两圈,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成华,去送送。”
范吉射身边常年伺候的成华闻言,立马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他将那小奴送至门口,给了他一个小木盒子,“阿翁费心了,一点东西,聊表我家主子的谢意。”说着,成华又从荷包里抓出一把银豆子,道:“你跑来跑去也辛苦,拿去花吧。”
小奴得了赏兴高采烈的回去了。
待小奴出去后,范吉射将事情同范蔑说了一遍。
“公子夫人这是已经跟老大人明言了。”范蔑道。
范吉射点了点头,道:“父亲一向宠爱姐姐,若非此事,我想象不出有何事能让父亲动手打她。姐姐已然已经选择了明言,想必下一步就要动手了。”他忽的笑了起来,道:“我这个姐姐啊,也当真是够无情的,她与公子好歹也做了快二十年的夫妻,都说夫妻一体,她倒是巴不得对方早点儿死。”
“不过是联姻罢了,又能有什么感情呢。”范蔑道。
范吉射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话虽如此,也不是全无感情的,开始几年,我记得他们感情还是不错的。人心终究是抵不过磋磨啊。”
此时,成华进了屋,范吉射正在书案上写着信条。他写完之后,亲自封好,与他道:“等阿姊从父亲那儿出来后,你去妙园,把这个交给阿姊。”
成华颔首称是,拿了信马上下去了。
范鞅此时真的是怒了,他不仅仅怒于公子成毅的倒戈背叛,也怒于范妙姝的知而不报,更怒于自己悉心培植近二十年的羽翼就此折毁。盛怒之下,他从位子上走了下来,指着范妙姝道:“真是混账东西,我让你嫁去公族,是为了有这一天的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与那公子成毅过得和仇家一样,一府划成东西院,一家当两家过。你可真行啊,我的女儿,我宠了一辈子的女儿,到最后给我这么大一个惊喜。若不是你任性妄为,公子成毅何至于此。”公子成毅这颗棋子是范鞅当年费心挑选的,十数年来也是费心栽培,一直都十分器重,认为他铁定会是下一任国君的不二之选。范鞅是绝不相信是自己走了眼。
范妙姝对于自己的父亲心里怎么想,也再清楚不过了,她猜想等父亲骂够了,就该思考怎么拔掉这颗“烂钉子”。
“父亲,请您听女儿一言。”范妙姝挪到范鞅身边,揪住父亲的袖角道:“父亲,女儿错了,都是女儿不好,我也是没想到。况且,女儿发现了这事儿后,查明了便立即禀与父亲,这也算是有功吧。”
范鞅怒冲冲的将范妙姝推开,指着她道:“什么功劳,我培植了近二十年的棋盘已经毁了,若你不是我女儿,我定赐你一死!”
范妙姝再度扑上来,道:“父亲,都怪女儿,就算您赐死女儿,女儿也认了。但是父亲,还请给女儿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范妙姝从范鞅处回来时,戴了垂纱帽,匆匆的回了妙园。她经过的路提前让下人去清了路,不留一个闲杂人等。回了屋后,范妙姝将垂纱帽往地上狠狠一扔,低吼道:“快拿冰来!”
范妙姝一声吼,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开始瑟瑟发抖,哪里敢耽搁,眨眼功夫,冰已经到了眼前。罗盈拿到冰赶紧用帕子包起来,帮范妙姝敷脸。其实范妙姝的右脸只是红了,并没怎么肿,范鞅年事已高,即使是盛怒之下,打的那一巴掌也没多大的力气。但范妙姝一向最爱惜自己的容颜,因此一番折腾肯定是少不了的。
没过多久,罗盈接到了成华送来了的信条,赶紧拿去给了范妙姝,禀告道:“夫人,成华送来了一张信条。”
范妙姝打开那信条,粗略的瞟了一眼,便将那纸条揉成团扔到了地上,冷笑道:“他现在是手眼通天,什么都瞒不过,他可真行。”
“夫人,可千万莫要生气。”罗盈劝道。
“一举一动都在人眼皮底下,想想就心凉,他安插进来的那个内鬼,找的怎么样?”范妙姝带着火气问道。
“那人藏了十几年了,定是极为狡猾,这么短时间很难揪出来。”罗盈实话实说。
范妙姝眼眸流转间,露出的狠戾让人心颤,她冷冷的说道:“宁错杀,莫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