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吉辉正叹着气,二夫人周晗端着一个药罐进了屋。她一身雾蒙蒙的紫色宽袖直裾,素白色绣花的护领和袖边儿,头发简单的梳拢起来,只插一根白玉簪子,脸上素面朝天,未擦一丝脂粉。当下女子皆以粉白黛黑为美,此时的周晗脸色蜡黄,嘴唇干燥发白,眼睛也失了神采,本就不再年轻的她,愈发的干瘪憔悴。她一进屋就见到了范吉辉,脸上展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将药碗递给婢子,迎上去见礼。她早知大哥今日归家必会来一趟,也没什么意外的。
“二弟妹。”范吉辉从床边站了起来。
“大哥,你回来啦,一路风雪,辛苦了。”周晗笑着招呼起来,声音不高也不低,憔悴的脸上带着一贯而来的忧愁,她叹了口气,来到床边道:“大哥,今天我本该也去门口迎迎你,只是现在这情形,我走开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
范吉辉问:“去迎我做什么,二弟的事才是最要紧的。弟妹,二弟的病情,薛先生怎么说?”
周晗垂下了眸子,苦笑着红了眼圈儿,强忍着情绪道:“来来去去都是那些话,不说也罢,总之无非是拿药吊着命罢了。月前那一次真的是病的险了,王城所有的医官都摇了头,也多亏了薛先生恰巧游历在外,被咱们的人遇上了,否则哪里能撑到今日大哥你回来呢。”
范程站在一旁,在母亲背后轻轻抚了一下。
周晗对着儿子苦笑了一下,依旧叹气。
范吉辉亦叹,问:“那薛先生可在?”
周晗摇了摇头,道:“先生今日不在,他上山采药去了。有一丸药快尽了,那药金贵,其中有一味叫冰蚕草的药,只长于山崖畔,而且那药必须采下后立即入药才能发挥效果,所以他今日便亲自带着几个弟子上山采药去了,说是明日回来。”
范吉辉道:“若是先生回来,定要让我立刻知道。”
周晗点点头算是应了。
“到时辰了,该吃药了。”周晗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压下眼泪,同范程道:“程儿,去帮我把你父亲扶起来。”
范程长的瘦弱,看起来没什么力气,可他稍稍用力就将可以将昏睡中的范吉佑给扶了起来,可想这人已经瘦弱到各种地步。范程往范吉佑身下垫了几床软枕,用胳膊圈过父亲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周晗从婢子手里接过药碗,一边喂药一边同范吉辉道:“这药苦的很,我闻了就皱眉,可他得天天喝,少一碗都不成。”她将一勺黑漆漆的药汤喂入范吉佑口中,而后,朝范吉辉看了一眼,沉下声道:“大哥,这两年来眼瞅着夫君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当年的伤伤及脏腑,连天下闻名的小神农都没办法,只能拿猛药续命。可是就算拿药续,最多也只能续个五年吧。大哥,我的夫君可能是真不好了。他曾一心做你的左膀右臂,帮你巩固地位,可如今他已经不能再做些什么了。他这个样子,程儿又小,不能担事儿。臂断难续,有些事,大哥还是早做打算吧。”
大雪封山,城外的峨嵋岭上白雪皑皑。
子稷穿着初来新绛时的那一身黛蓝色冬袍,扎着玄色的铁扣腰带,领子上还带着一圈米黄色的羊毛。他此时背着一个药筐倚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闭着眼眸吹着一支竹笛,他身后的筐里装着半篓子草药和一把小药锄。他吹奏着一曲不知名的小调,曲风悠扬中带着宁静。
子固和子璋正在一旁忙着生火,子固抱来一堆一堆的枯树枝,搭成篝火堆的样子,子璋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准备打火,却被子固抢了去,“你不要动火了,小心烧着自己,我来吧。”
山林里的光线格外暗淡些,子稷坐的那个位置正好迎着最后的一抹夕阳。刺骨的寒风吹起地面的积雪,带动着他黛蓝色的发带也向上飞舞着,诡橘色的落日余晖洒在他的脸颊上,为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打上了一层光影,一曲吹罢,他微微昂着头看向西边火红的圆日,神色中看起来似乎带着几分彷徨。
薛献此时也穿了一身的深灰色的厚袍子,领子也是一圈羊毛,衣服的样式与子稷他们身上穿的系出同一款,皆是门里每年按身量做的。他走到他身后,轻轻的打笑他问:“从前叫你上山采药,你百般不愿,今日怎么同意了?”
子稷把玩着手里翠绿的竹笛,口中哈出一口白气,道:“人家府里面团聚,忙忙叨叨的,我留在那儿做什么。”
“那又如何?同你有何干?”薛献问。
“我讨厌热闹。”子稷道。
夕阳渐渐地落下,雪岭密林里亮起了篝火的红光,柴火烧的噼啪乱响,子固在火上用树枝串着一只野鸡上下翻烤着,子璋蹲在一旁两眼放光的看着。
薛献坐在他身旁,沉沉的看了子稷,问道:“范吉辉既已回了王都,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既已经对子璋的事有了允诺,那必然会言出必行。想必过不了多久,子璋便可借势回郢都。到时候,你打算如何?是跟我继续游历,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子稷紧紧的握住竹笛,黑黑的眼眸沉沉的如降临的暮色,他顿了一下,低低的说:“我亦没想好。”
“不如我们现在就走吧。”薛献拍了拍衣角上的浮雪,他看着暗淡天色下的崇山峻岭,不知他是不是回想了什么,他的神色再没有平日里的风轻云淡,他怅怅的说道:“人之所以喜欢寄情山水,是因为山水永无情。而人与人之间就不同了,正因为人有太多情,亲情、友情、相思情牵扯不清。你若是清醒,便该知道你不应该继续留了,你如今实力不足,提前搅进这场乱局不是好事。若是觉着心里纠结,我们就离开新绛,继续在山水中逍遥自在一阵。”
子稷将笛子在指间转了几个圈。
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点余晖,子稷看着天边渐渐暗淡下来的色彩,垂下眸子,嘴角现出一抹笑,低低的回道:“好啊。”
“回答的这么爽快?”薛献问。
子稷冷呵呵的抬起眸子,低低的笑了笑:“左右我想送给大宗的礼已经送出去了。走,自然是上策。”
薛献微微蹙眉:“你都做了什么?”
子稷笑道:“师叔日后便会知道。”
他要大宗,以血还血。他虽出身赵氏,身上流淌着的是赵氏的血,但他出生的家族乃是赵氏的分支。他们这一支封地在邯郸,世代为邯郸君。理论上,他们这一支是小宗,要服从、保护大宗。如果说:赵氏的大宗是一个勇范,那么他们邯郸赵就是大宗的铠甲与长剑,他赵稷作为嫡长子、下一任的邯郸君,他就是那长剑的利刃。
但话虽如此,实际上,内里情况却很复杂。
邯郸氏虽为小宗,但若论势力,却庞大到仅次于晋国的六大世家。势大就难以控制,这是必然的,因此,邯郸赵氏与赵氏大宗间的关系势同水火,中间横亘着的是人的血。
子稷把身体向后仰了下去,他的上半身倒着贴在大青石冰冷的石壁上,乌黑的发尾垂到了雪地之中,倒着仰望天空,他看见深青色的天空上的半轮白色月亮,头顶上郁郁葱葱的覆着积雪的松柏,以及隐隐发出点点光芒的繁星。
他闭上了眼睛。
天色渐渐的暗沉了下去,终于最后一抹夕阳也被夜幕吞噬。寒风凛凛的树林里,烧的旺旺的篝火上,红亮的火舌儿高高的蹿起。
子固的那只烤野鸡已经焦黄流油了,浓郁的香气四下弥漫开来,子璋蹲在一边儿死死的盯着这只鸡,不住的舔着嘴唇,吞咽着口水。
撒上一把盐和花椒粉,一股更加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散发了出来。子璋紧紧的守在子固旁边儿,就等着这只烤鸡烤好后第一时间咬上一口。
“子固师兄,好了没有?好了没有?给我一口,先给我吃一口。”子璋拽着子固的衣袖把烤鸡拉到嘴边,张开口就想咬上去。
子固用食指点到子璋的眉心处,不让他太接近,道:“你这样会被烫到的,而且要先给师叔吃。”子固的五官轮廓是硬朗而严肃的,可偏偏性格却十分温和,连说话都是温温润润的。
“给我先尝一口,就尝一口好不好,师叔不会怪我的。”子璋完全没有听进去,眼里只有那只香喷喷的烤鸡。
子固很无奈,他知道当子璋迫切的想要一个东西的时候,劝说是根本没有用的,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虽然现在也不大。他一向心软,看着子璋充满祈求与渴望的大眼睛,他忍不住答应了他。
他拿着串着烤鸡的树枝两端递到子璋嘴边,其中有一端在火里烤的稍微有些烫手:“吹一吹再吃,别烫着嘴。”
和子固想的一样,子璋想都没想就挑了最有肉的鸡腿部位咬了下去,而且还是一大口。鸡肉刚从火里烤出来,还很烫嘴,仍然如子固所料,子璋果然还是被烫到了,他一边好吃的舍不得吐出来,一边又烫的不敢闭嘴,只能张着嘴朝外面呼着气,两只小手不断的扇着风试图给嘴巴里降降温,眼泪都烫出来了。
“你就是惯着他。”子稷从大青石上翻身下来,从地上抓起一团雪,暴力的塞到子璋嘴里。
冰凉的雪花儿在口中融化,子璋果然安静了下来,眨巴着眼睛继续嚼着口里的烤鸡肉。
“你别想再吃一口了。”子稷把那烤鸡拿走,对着子璋凶了起来。
“你给我!”子璋立马想要去抢回来。但是子稷仗着身高优势,握着树枝手柄,将那烤鸡举到半空中。子璋就在子稷身边转着圈儿的蹦着,可怎么蹦也够不着,气的直喊:“师叔,师叔,你看子稷师兄他又欺负我,师叔!”
子稷用食指指节狠狠的敲了子璋的脑门儿一下,凶凶的道:“师叔也帮不了你,你刚刚吃东西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师叔,这个时候你小子倒起劲儿了。”
“嗷。”子璋捂住自己的脑门儿,委屈的跑到子固身后,抱怨道:“他总是打我,打的可用力了,疼死了。”
子固反而笑了起来,他一笑脸颊上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他好笑的说:“他也是我的师兄,我也得听他的话,这可怎么办呢?”
“我不管,你要帮我把那只烤鸡给要回来,命令,命令,这是命令。”子璋揪着子固的后衣领不断的摇着,嘴巴都撅到天上去了。
子固失笑了起来,他扑了扑自己的衣服,站了起来,“既然是命令的话,我就没办法了。”他忍着笑意与子稷假装严肃的说道:“师兄,我现在奉命要夺下你手中的烤鸡,你可要小心一些了。”
子稷嫌弃的看了子固和子璋两个人,他指了指脑袋的位置,又指了指他们两人,撇着嘴朝着他们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想与他们讲话了。
此时,薛献坐在后面的大青石上,却表情有些凝重,他的目光看向前方幽密洞黑的树林深处,眉头越皱越紧,沉声道:“你们都别闹了,静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