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增古的眼球紧缩,恐惧感顿起。远远的,他感觉到凛冽的杀气席地卷来。
是多时不见的落寞的大魏永贞帝李恒,眼看着远方茫茫雪地里显目的黑色焦墟,身子却一动也不动。
“他们向朕汇报,说范将军和蒋都尉奉命斩杀了霍袭信。”永贞帝总算转过马头,一双凤眼仿佛透过了眼前的范增古,看到了那个在乾坤宫地上挣扎的人。
范增古陡然面对此人,也不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一时半间怔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知道应该下马行礼,可他实在不愿意。
他曾经有一段时间跟着此人,受过指点,深深敬重此人。可现在,他只想这一刻没有出现过。
“可朕知道,他已不识任何人,包括范将军。”永贞帝也不理他,好似自语。
“他早就失忆,连朕都忘了。他所有知道的,都是别人告诉他。”
永贞帝居然笑了,连范增古都看出了这一直冷静无比的永贞帝情绪失控:“朕可以肯定,他不知来者是谁,或许他觉得有点熟悉,或许是神态举止让他确定是他的手下,所以下意识的下了指令而已。”
“人成了这样,他一路行来,看上去似无人相助,只靠直觉识人,朕得知他找的居然真是与安西府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普通百姓相助,心中是震惊无比。”
“朕不会相信这点。从朕护卫严密的山庄里逃出来,认定了方向,如同飞蛾扑火,直向安西府,一路上,朕一直看着,看这世上还有谁会帮他!”
“直到在林家坑,他突地改变了方向,进了密林!朕失去了掌控,才明白,这一切应有高人在操纵,既让他平安回去,又不让他落入任何人之手。”
“只是不会是他自己。他只有下意识的举动,甚至他无数次无法保护自己,差点死去。这让朕明白,他是凭着残存的意识行动,存活能否,全靠他个人的意志。”
“大概是经过凤翔时,他看到了排场庞大的来自金城严家车队,就下意识的将玉佩让刘老三送出。却不知此严诵,实际是他和朕以前的贴身侍卫,是他曾经派出的人,只是到现在——还听命于朕。比如,把范将军送给朕。”
在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一直沉默的范增古终于抬头:“说完了吗?皇上。”
“还没,朕有很多的话想说,但他总是听不懂。范将军能明白。”
范增古慢慢的拔剑,一字一字,却是仇恨夹杂其中:“皇上怎么知道臣下就明白,或许臣下一直不愿明白。”
“也是。范将军和胡大中未必不明白,只是一直不愿明白罢了。胡大中死时肯定痛苦不已,好不容易活了下来的人,却不愿继续活下去。不过,此人比范将军不知强多少倍,最起码懂得廉耻,知道以死谢罪。”
范增古在寒冷的黎明全身发抖,牙齿打战,不能自己。
“朕曾经很羡慕他,要知道他和朕的身份是不可能有真正的朋友,而他看似却有很多。现在朕彻底明白,以前的看法是大错特错。”
永贞帝的眼一直没怎么看他,眼神落寞得如同风中最后一片离开树枝的落叶,又寒厉得似一池全部深冻的冰水:“朕知范将军肯定从范相那里知道了些内幕。他那些所谓的朋友早已和范将军一样,靠着他在各个营队中担任要职,但他走后,到现在都没动静,想必当中是范将军起了关键的作用。范将军比霍袭信更早晋升为从二品将军,可知这后面有着被人变相软禁的他重重血泪?”
范增古忍不住仰天大叫,痛苦得五官都扭缩了。
“只是他,实在委屈,不明白世上的人为何会都叛变了他。”
“他总是惶恐不安,即使有再多的呵护,他还想找回过去,找回自己真正的身份。可范将军应该知道,对他来说,在安西府,没有任何身份可言。”
范增古的眼泪夺眶而出,仿佛示威一般狂吼:“他是我们安西的王!一直都是!”
“那是因为你们,到现在为止,一直不能没他。”
范增古听后,用单臂不断擦去眼泪,咆哮:“皇上为何不问问自己,在指责安西府忘恩负义时,皇上又做了什么!”
李恒终于动容:“朕舍不得!舍不得放开他任人糟践!甚至他疯了,朕还舍不得!”
“你知道他是怎样逃出来的吗?他在夜里咬断了四个侍卫的脖颈!每一口都锋利的撕开了对方的颈动脉,房间里是血流成河,他就站在那里,一直疯笑。范增古,你能想象得到当时情景吗?他牙齿上都是人血……朕受不了,将他送到别处,谁知半路就逃走了。”
范增古整个人被这些话劈成了两半又被强行捏合,在风中痛到麻木:“逼疯他?好一个假仁假义的兄长!皇上又怎样?你也知道我们安西,每一个人的心中只有他。在这里,你算什么!纳命来!”
他熟练的用腿驭马,单剑在手,飞奔而去。
“这不公平。”李恒长叹,“逼疯他的固然有朕,但你们何尝没参与其中。他若死了,朕有罪,你们的罪责更深,因为是你们接连抛弃了他,让朕两次带走了他!”
范增古的面前出现了一人,其人仿若从天而降,一刀便砍下了马头。
战马在快速奔跑时陡地被砍下了头,前腿猛地跪倒,后腿仍然腾空,猝不及防的范增古摔下马来。
范增古看到其人脸上的刀疤,心中惨然,知道自己和后面的人将逃不脱被屠杀的命运。
果然,风起云落,此人如大漠鹰隼,迅速扑向猎物。几起几落之间,已悄然落了一地的头颅。
他后面的人来不及逃跑,甚至在闪电般的扑杀中,来不及叫喊一声。
胡中锋!
范增古放声大笑,毫无怯色的逼视胡中锋和李恒:“你们一个是他的兄长,曾表面上爱之切切;一个是他的师傅,曾从小倾力相教。带走了人,却迫害人到如此地步,也好意思指责别人,虚伪之至!”
“是。”李恒说,“朕对不起他。但‘迫害’一词,实在过分。朕视他为命,甚至比自己的命还要重,即使是已回到大魏,得知他受了重伤,仍亲自冒险回来,怎么可能害他?”
“朕唯一做错了的,就是想将他变成她而已。朕本来认为,只有这样,他才会有正常的康乐平安的人生。”
“只是他,总是想知道过去。活生生的将朕和他逼成了这种现状!”
范增古想起那张鞭痕密布,瘦骨嶙峋的脸,纵声大笑,也不无嘲讽:“怪不得他不愿意。大魏天子,你最终没有得到自己费尽心思想得到的!”
“你确实配不上他!”范增古想起那清澈见底的眼睛,悲哀的说,“而我最大的错误,是相信你配得上他!”
李恒没有愤怒,也没有脸红,只有无尽的悲哀和忧伤:“朕低估了敌人。朕也没料到,他们竟会向他下手!”
范增古的脸上杀气密布:“是——”
“朕也正在查。这些人利用他,逼着朕杀死自己的骨肉和亲生父亲!”
“然后想借朕的手,杀了他!”
范增古大吃一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自主的望着远处的大火过后的焦墟。
“李恒,你该下地狱!”范增古醒悟过来,大声诅咒,“你口口声声说视他为命,可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成全了敌人!”
“范将军明了,他不会死。”永贞帝淡淡的,“因为他现在不想死,他一心一意想回去。像他这样的人,一旦不想死,就死不了。”
“他终于长大了。”一声慨叹。
“朕可以预料到未来,他会翻天覆地,将天地染红。这世上,没有人比朕更了解他,他的敏锐,他的睿智,甚至就是狠厉,他也胜过朕千倍万倍!”
“他如果回不去,必死无疑。但如果就这样回去了,也必死无疑。”
“范增古,朕为了他,想借一样东西。你给不给?”
“是什么?”范增古定下心来了,凝视着对面的人的双眼。
“一个人的头颅。”
还有一人,也近乎于疯狂。
半夜时,熊熊燃烧的野庙外。
风雪声凌厉,向天地间奔腾而去,仿佛要卷走一切阻碍它前行的东西。奔腾上升飞舞的雪花,在激烈的旋转。
如果是坐在烧了地龙的房子里,低垂轩窗,梅花疏影,绿蚁新酒,红泥小炉的话,自然也可以吟诗作画。
可在这里,只有山林间传来野兽高高低低的怒吼。
金城刺史李翔飞站在山神庙外的正对面的一小土堆上,大声吼叫:“快救火!快!”
即使是在寒冷刺骨的雪夜,李翔飞还是全身的汗从毛孔里奔出:要是真是那人,死在这里,恐怕一家三代别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