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也被弄笑了。
“马腾,昭智看样子还是不服气。”
“小徒儿,还是叫二哥吧。”马腾长叹,“师傅就免了,免得你晚上失意得睡不着。”
失意?小王爷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一副“你就是知我”的样子。
师徒之间像是平息了“战火”。
小王爷对马腾实在不像是对师傅的样子,不过他瞅着瞅着,瞅出几分名堂来了,两人其实关系还不错。
小王爷经常到马府,明着是找小春玩,可都是瞅着小春不在的时候去,躲到马腾的院子里喝茶吃零嘴儿,翻着马家藏书,看完了又借几本回来是常干的事。
马家园林,精致雅丽,名花开遍,安西府冬季的最好看的梅花定是马府开的,春天最早的花也必开在马府,但这一切都抵不上马夫人巧手制作的美食出名。
马府待客也是热情得出了名。侍卫们是很高兴有机会跟着小王爷到马府拜访的:美丽的侍女成群,温声细语的招待,坐在四面装了都是从西域外运来的玻璃的“迎客轩”,赏着鲜花美景,吃着马府从上京带来的庖丁制作的美食,不耐了,细心的侍女会叫来家养的戏班子,来几段曲子——神仙也只不过如此了!
可马腾肯定不怎么想。有一次在自己开阔幽静,鲜花怒放,黄鹂叽啾的院子里,手把手教了小王爷怎样煮茶、斟茶、喝茶。
“小徒儿,你有几分仙骨,呆在安西,可惜了。”
马腾善谈,从东北的的大熊谈到海上的岛屿,以及海上冉冉升起的朝阳红光万丈,海中的鲸鱼像一座大房子,一口吞掉一只大船。从西都城过去,越过沙漠,到北庭和安西两大重镇,小国林立,佛塔遍布,玉石如山。
“往西接壤的就是高原地带,皆虔信巫教了,少女白皙秀丽,以纱覆面。”
小王爷瞪大眼睛:“胡姬?”
马腾笑出了声,笑声里不无调侃之意。
“是有一部分胡女在这里当垆,不过胡姬不见得都是西部来的。她们很多是力特人贩卖过来的,说穿了,就是奴隶。”
“很多胡商在安西府和大魏畜妾养女为生,干的也就是这勾当。”马腾说。
他打了个寒颤:这些人,都是畜生了。
其实也是一样,魏人中以女儿为资本往上爬的比比皆是。
马腾敲着茶碗,教小王爷唱:
“春风东来忽相过,金尊绿酒生微波。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青轩桃李能几何,流光欺人忽蹉跎。君起舞,日西夕,当年意气不肯倾,白发如丝叹何益。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胡姬貌如花,当炉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欲安归。”
“人生苦短啊。”十一岁的小王爷居然幽幽一叹。
敏感的他打了个冷颤,觉得这等师傅真是危险,于是又汇报给世子,结果世子说:“马腾是看我不舒服,想对着干罢了。”
他实在不放心,站着不离开。
世子见状安慰他:“昭智是个有心志的,岂会跟着马腾云游,也只不过是一时之叹罢了。”
他真是看不懂世子,当然也看不懂马腾。算了。
他常常帮着兴冲冲的小王爷搬了一大堆兵书过去:“总有一天,我会难倒这姓马的!”
终于有一天,贵公子马腾看着小王爷霍昭智又脸上带笑,眼下带青,带着他运书过来,翻了脸:“小徒儿,我前世欠了你钱了没有?”
“没有。”小王爷一本正经。
“那你缠着我不放干么?你这么多师傅,你去照顾照顾他们。”马腾有时说话很不客气。
“他们没二哥年轻英俊,也没二哥会摆谱。”小王爷咬牙切齿,“除非你叫我师傅,否则没完。”
娘呀,这两人肯定有他们和世子都不知道的“过节”!
二十一岁的马腾终于被逼得失去了风度,瞪了小王爷一眼:“我等着你难倒我马腾!拿来,又是钻哪里的牛角尖了?”
世子闻说,淡淡的笑:“马腾本来呆不长,这下肯定被昭智拖住了。”
“至于过节,倒不是没有。昭智看刚从上京过来的马腾一副清贵的样子,年龄又轻,态度却是严厉,当初是存心要戏耍马腾一番的,结果被马腾避过,两人是有一番不愉快。”
他吓了一跳,这等事他都不知道,可见是失职了,幸好世子没责罚他。
世子淡淡的瞟了他一眼,仿佛看透他内心所想:“你何止此事不知道。昭智一向精灵,懂拿捏人的心思,就是逃课,也没有教令会敢告诉你一声。”
他听后魂飞魄散,存了心去一调查:果然是会逃课出去的。天知道是怎么出大营的!
至于马腾的事,他倒是调查个清清楚楚,马腾一来就给了小王爷一个下马威:小王爷答不上问题,被罚抄《孙子兵法》一遍。小王爷一怒之下,令几个侍卫偷偷进去少年营,与一帮同窗夜间“作战”,在马腾的休息处的前面挖了一深坑,下面用极薄的木板横着,重新铺好泥土,里面放了拔了牙齿的眼镜蛇。
这样的计划居然被马腾一眼看出,叫来这帮弟子,站在上面,齐齐坠入深坑为止。
小王爷见他一头冷汗的问起一年前的事,咬牙切齿:“最难堪的是,他叫好不容易爬出来的我仔细观察周边的土地、草丛的颜色,我趴在那里的草丛里被虫子咬了三天,才弄明白为什么会被他一眼识破。”
“我又挖了一次。又被识破,揪到陷阱里晒了一天的太阳,并且还要太阳转到哪里,眼睛也要看到哪里,我留了三天的泪水,总算明白了些。”
“有一次,马腾竟罚我站在木板上跳跃了三天,要木板断了,我掉进去为止。”
“我一连在不同的地方挖了五次,次次都没成功!”
小王爷信心十足:“怎样挖陷阱,我现在是最内行不过了,就是老天爷来了,也不见得会认出来。”
祖宗那,这小祖宗!他脸无人色,生平第一次板起脸来劝阻:“马公子不但是小王爷的师傅,他父亲还是安西监军,要是真得罪了人,恐怕王爷也会动怒的。”
小王爷顿足:“你不知他嘴巴有多伤人。不治了这马子瑜,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世子听说,最终也是疼幼第,灯下常给幼第解说兵书:“想难倒马腾,不是容易的事,得发奋了。”
有了世子搅局,这战火开始蔓延,“没玩没了”,但总比挖陷阱复仇好。
世子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将幼第引到正道上去了。
灯光下的两个人影,总是俊美得让人赏心悦目,同时,亲密得让人羡慕无比。
他觉得,自家的世子比上京的那些贵公子靠谱得多。
小王爷幸亏有这样的兄长,否则碰上马腾和白俊峰那样的,不“养歪”掉才怪呢!
几年后,他读安西军内部编纂的《安西军志》,赫然看到了安西王霍昭智放敌入城后一些情况记叙:
安西王事先命人挖一深坑,用木板盖土平地面.陷敌军重骑。步兵望之,惊慌失措,将士突在后现,截断退路,用劲弩包抄射杀。
一时间,血流成河,羌军大乱践踏无数.
羌贼穆赞宏跪降,安西王不允,手斩之,高悬头颅于西都城上.尽坑杀敌两万人.
西都城内共屠羌兵四馀万之众,尽之于西都之中,流血成川,无不震撼。此后,安西王召诸将,入辕门,自此莫敢仰视。
“挖一深坑,用木板盖土平地面”寥寥数语。可羌人侦察骑兵哪里会都是傻瓜,这地板的厚薄的计算,道路被挖后怎样恢复到看不出来,怎样让穆赞宏上当受骗等等,都会是很细致的问题。
当时参与作战的士兵传说:羌军的前锋都过了陷阱,根本没察觉到,直到穆赞宏带着重骑兵来,突地齐齐陷入深深的土坑里,怎样爬都爬不出,就被全部坑杀。
他目瞪口呆之余,想起来趴在草丛里的那个少年,那时是绝对想象不到会有此用处吧。
只是马腾,肯定未必。
他,最终还是肯定马腾:小王爷碰到此人,真是运气!
第二次西都大战期间,他亲自去西都送一份紧要密报,结果碰到安西军监军马腾,正风尘仆仆的进来,也打算向王爷汇报。
他赶紧上去参见。站起来时,见马腾穿着一套灰不溜秋的外套,头上包着胡人的头巾,端起王爷大案上的茶杯,问也不问,竟一口气灌了下去。
“三天没喝水了。”
“也没睡觉了。”一弹眼角的眼屎,“快点让人给我弄吃的。”
他赶紧退出。
他走在不见一丝混乱的西都大街上,正是雾蒙蒙的黎明,鼓楼钟声洪亮的响起,坊门打开,早起的老百姓涌出,若无其事的自己干自己的事,他听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胡饼胡饼,刚出锅的撒芝麻的——”
“热腾腾的羊肉汤哩——”
“汤面汤面,小娘子吃一碗再走——”
自从王爷回来,战局扭转,西都的百姓是浑然不将城外的羌兵放在眼里了。
他站住,买了一个冒着热气的胡饼,吹了几下,咬了几口,想起马腾当初的那件一尘不染的雪白大氅,禁不住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