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是予钧和明珠入主东宫重华殿之后的第一次皇室家宴。孝瑾皇后的身体已经在逐渐恢复,但毕竟上了年纪,这些操持家宴之类的事情还是交给了晚辈。只不过这次终于召了太子妃顾氏进宫叮嘱交接,没有再越级交给太孙妃。
太子妃顾氏接旨的时候多少有些欣喜,即使交接的这样晚,几乎只能算是走一个形式,但这也是皇后所给的尊重。自从明珠嫁给予钧,尤其是从郴州战场回来之后,太子妃已经不知道被这个长媳或明或暗、或有意或无意地打脸了多少次。
这次初八的宫宴就算是宫里已经基本预备齐全,但只要让太子妃再总览打点一番,总是面子上要好看不少的。
太孙妃明珠此时也识趣的很,主动将一些宫中的卷宗送了过去,又打发了几个宫女到太子府给太子妃协调使用。虽然还是没有如同寻常的儿媳一样亲自过来恭敬请安,或者服侍协助这个婆婆,但与先前的种种冲突比起来,这已经算是太孙妃一步缓和的示好了。
于是这场天家家宴便举办得格外顺利,在过去的一年里京中也增添了不少喜事,不仅仅是玄康太子膝下诸子结亲娶妻,其他的王府之中也有适龄子弟陆续成婚。因而相比去年腊八的场面更大些,增加了整整四席。
至于席位之间的安排,跟命妇宫宴那日差不多,只不过没有了渭阳夫人在当中,昌亲王妃的那一口气终于舒坦了些,秀丽面庞上的笑意也多了不少。
然而她身旁的昌亲王却刚好相反,虽然算不得愁眉深锁,却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轻松神色,甚至偶尔余光掠过昌亲王妃,还有些不满。
这当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瑜妃,或者说如今的瑜贵嫔。
之前孝瑾皇后病危的时候,睿帝满心的焦躁与愤怒无处发泄,瑜妃慕容莹,也就是昌亲王的生母就成了睿帝迁怒的对象。
对于政局之中的整体角力而言,前朝后宫一直都是息息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莫说在孝瑾皇后中毒之事上慕容家原本就有些嫌疑,就算没有嫌疑,睿帝想要扶持孝瑾皇后与玄康太子一脉的时候也会相应地压制慕容氏。
但是,道理与人情,永远都是两件事。
昌亲王自然明白既然圣心倾斜,那么母亲瑜妃受累势必难免,但身为人子如何能坐视不理?
之前孝瑾皇后未曾大安,誉国公府一直切切提醒他千万不可逆风而上,直犯天威,可现在的情势显然已经不同,难道还不能给母亲求情么?
一想到母亲瑜妃尽心尽力地侍奉了父亲数十年,却在垂暮之时遭到降级贬谪,甚至迁怒封宫的羞辱,昌亲王心头的火焰便止不住地突突乱跳。
而在这个时候,昌亲王妃还能笑得出来?
酒过一巡,昌亲王妃终于感受到了身边丈夫的目光,却并没有反应过来他到底想做什么。
瑜妃的降级受辱,她身为儿媳与侄女自然也是在意的,可是平心而论,却也没什么太强烈的感受。一方面固然是在誉国公府几番商议之中,如今的誉国公,兄长慕容辽一直力主求稳,静观其变,毕竟瑜妃被降了两级而已,还不算真正的大罪贬谪。另一方面,昌亲王妃不愿意细想的,就是这亲疏远近的关系。
从少时开始,阖府上下所捧在掌心的女孩儿就是姐姐慕容鸢,包括瑜妃这个姑姑每次打赏的内造礼物,也永远都是给姐姐更多更好。即便到了后来身份改变,瑜妃对渭阳夫人竟然也比对儿媳昌亲王妃还要亲近看重。
如此种种叠在一处,外表看来惯常端庄高华,沉稳和睦的慕容氏一族并昌亲王府,其实内里的关系也是微妙的很。
“王爷可是有些疲累了?”昌亲王妃柔声问道,又给丈夫夹了一块菜心。
昌亲王满腹皆是焦躁,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迁怒于昌亲王妃的他,其实与睿帝迁怒瑜妃的心思动作一般无二。
眼看昌亲王面色越发阴沉,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筷,昌亲王妃又低声问了一句:“王爷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昌亲王还是不语,这时宫宴之中的众人都在各自三三两两的说话,其实昌亲王妃也很想去跟素来交好的泰郡王妃吐一吐苦水,然而昌亲王的情绪太过明显,只好再低声说了一句:“王爷便是有什么不痛快,还是先忍忍。到底这是阖家团聚的年宴呢。”
昌亲王终于冷冷吐出了一句:“阖家团聚?那母妃如今在何处,王妃竟是全不在意吗?”
昌亲王妃一怔:“这……这如何由得咱们?”目光不由朝龙凤尊位上的睿帝与孝瑾皇后方向扫了一眼,“王爷还是要慎重啊,此事还是得从长计议才好。”
“慎重?要慎重到什么时候?”昌亲王自然知道誉国公慕容辽的立场是不要轻举妄动,但渭阳夫人的意见却刚好相反,而他自己的权衡之间,也是更倾向于后者,“母亲如今也年过花甲,到底还有多少年日等着从长计议?”
说到此处,越发心火上升,借了之前几轮祝酒之中的那一点点酒意,便霍然起身离席。
昌亲王妃大惊,不及多想就本能地伸手去拉他:“王爷,王爷!”
昌亲王反手一甩:“放开!”这一下的力量太急,昌亲王妃几乎被推倒在地。
众人自然皆应声望过来,昌亲王已经是没有退路了,当即向着睿帝撩袍跪倒:“臣御前失仪,请陛下降罪。”
睿帝心情尚可,便摆了摆手:“可是吃醉了酒?不妨事,起来吧。你的酒量怎么倒退了些?”
“陛下。”昌亲王沉声道,“臣今日浅酌即醉,实在是心中挂念母妃。陛下,瑜贵嫔娘娘见罪于陛下,臣无可辩解。但臣恳请陛下念在娘娘多年侍奉的情分,垂怜施恩。”
原本欢聚融融的气氛就静下来,睿帝先前的行事还算宽和,但这两年来随着后宫前朝的局势更动变化,元德太子病故,孝瑾皇后先是中毒,然后病危,前前后后的风波之中,睿帝的天威烈怒与铁腕皆让前朝后宫战战兢兢。连圣恩这样深重的太孙都曾经为太孙妃的性命惊惧忧虑过一瞬,昌亲王此时此刻的言行当真是冒了险的。
众人皆向睿帝望去,但并无一人出声。
睿帝静了几息,目光也扫视了一回元德太子并众皇子皇孙。
“陛下,请陛下施恩。”泰郡王忽然起身离席,跪到昌亲王身后。
礼亲王与宁郡王都是丽妃岳氏所生,之前比较倾向元德太子,如今便中立不言。
玄康太子沉默了片刻,到底没有开口。
太孙夫妇身为孙辈,也不适合说话。
终于孝瑾皇后向睿帝微微欠身:“陛下,瑜妃多年来的确勤勉奉上,于六宫内务也多有操劳。今日乃是家宴,陛下就给四皇子一个体面,恢复瑜妃的位分吧。”
孝瑾皇后既然已经开口,太子妃顾氏也起身跟上,余下的亲王王妃等也纷纷起身:“请陛下施恩。”
昌亲王膝下的子女也随着一起跪下,其余的皇孙们便有些犹豫。
睿帝又看了一眼在孝瑾皇后身边的予钧和明珠夫妇,二人虽然也微微颔首欠身,却都没有说话。
“瑜妃侍奉朕多年,虽也有过,亦有其功。”睿帝缓缓开口,又拍了拍身边孝瑾皇后的手背,“既然皇后开口,今日又是家宴,朕便准了老四的一片孝心。”侧头向身边的中官挥了挥手:“传旨,瑜贵嫔复位瑜妃,蘅芳殿一切供奉照旧。将来,”睿帝目光在昌亲王身上打了个转,“将来瑜妃养老,特许其子将其接出皇宫奉养。”
一片谢恩声中,予钧和明珠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目光。
睿帝对瑜妃的降级和封宫,都是对慕容氏的敲打。说是怒中泄愤固然可以,当中也不乏其他的警告之意。但看着这降级不过是从一品到二品,便知道睿帝也无意向着誉国公府下重手。毕竟慕容氏这样的簪缨世族辅政多年,三亲六故,门生宾朋满天下,根基其实远比英国公府楼家这样以军功起家的更深。
如今昌亲王冒险请求,其实睿帝心里未必不高兴。毕竟那是昌亲王的生母,倘若昌亲王全不顾念,只一心自保,睿帝心里也会有其他的慨叹。
只不过,泰郡王此刻的行动,相比于之前的寂寂无声而言,似乎有些显眼了。
难道是因为睿帝朝当真走向了尾声,所以无论是渝州帅府顾家,还是隐忍多年的泰郡王,都已经忍不住要走向台前了吗?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