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表少爷”们叙过话之后,贾敏看看日头近午,便吩咐厨房做饭,笑说请表少爷们先玩去,传膳时再到花厅来,也让黛玉和哥哥们一道玩,并安排仆妇服侍表少爷们。因她开始说家务事,两位少爷也就知趣的起身出门,黛玉想想这是无奈必须应酬的事,也就跟着他们出了舱。
真哥儿看她一眼,笑道,“表妹,要扰你们一段日子了。”祥哥儿也回过头来,仔细地打量着黛玉。
黛玉岂是会被这两个小男生吓倒的人?也甜甜地笑了笑,“都是自家人,怎么说的上是打扰。哥哥们要一同去外头看看么?”
真哥儿还没开口,祥哥儿抢着道,“我们要回房下棋,我哥哥是弈林高手,你要一起来么?”
当时天下棋风极盛,范西屏红极一时,时常被王公贵族请去教棋,贾雨村也时常和林黛玉对弈,只是闺阁女儿的棋艺那当然和阿哥们是不能比的了,黛玉忖度十三阿哥估计是想要一下把自己杀怕,之后就不会来找他们俩了。
稀罕啊,她还对这两个阿哥没兴趣,九龙夺嫡风波险恶,林黛玉可没有兴趣牵扯其中。就算要牵扯那也是至少五六年以后的事了,现在暂且不用考虑。
不过,上辈子她可是业余二段呢!要不是家里没钱送她学棋,说不定能成为职业女棋手!这点功夫在高手中当然不值得一提,但要对付古人却是绰绰有余(围棋一道是古不如今,现代业余选手对战古代业余棋手赢面很大),黛玉眼中闪过一道微光,掩着嘴笑了笑。
用中餐的时候,三个人自小花厅内鱼贯走出,紫梨掩着嘴儿笑,祥哥儿脸红红的看着有些不悦,真哥儿也是微微笑着,黛玉若无其事,只是嘴唇微微勾着。到大花厅里,贾敏有些讶异,一边看着摆饭一边道,“怎么了,祥哥,是黛玉欺负你了?”
“这可是没有的事。”黛玉跑到母亲身边帮着看婆子摆饭,笑嘻嘻地道。“好好的下棋,没拌嘴呢。”
真哥儿笑而不言,祥哥嘟着嘴不说话。贾敏招呼两人入座,因来了课,午饭格外丰富,白肉酸菜锅子、酒酿鸭子、燕窝炒炉鸡丝、海参煨萝卜、龙井虾仁、清蒸鲈鱼、芙蓉花豆腐等并□□饭、山药饭,材料并不特别名贵而烹饪精心。两位阿哥食指大动,均用得极香,贾敏和黛玉只吃点豆腐萝卜,因贾敏深知四阿哥尊奉佛法,除非侍奉皇上,否则也是食不言的,席间并不说话。
用膳过后,四人各自休息,晚饭便是送到个人房间的了,一碗鳗面并各色小菜而已,第一天后,大家都觉得做作已过,不需要再应酬了,是以四人就是两两共食,餐点皆是用料平实厨艺精致。黛玉并不主动找两位阿哥玩耍,祥哥儿偶尔来寻她下棋,也是极少数,话也不多说一句的,真哥儿态度更是冷淡,遇见了才打个招呼。贾敏并不常和他们见面,阿哥们也没有流露出交谈更多的意思,如此十余天过去,到河北境内时,便有官船来接了。
官船来时,黛玉还在梳妆,闻讯便没有出去。当时天下风俗,亲戚见面必须互赠礼物,还未成家的表兄妹,若是关系亲密或是定亲了的就是女方递活计男方递首饰,泛泛之交也总得互递礼物,黛玉早准备了二色手绢,让紫梨送出去了。半响紫梨带了几张手抄佛经和一把银鞘匕首回来,想来两位阿哥没甚准备,一个送了在船上抄的佛经,一个就送了随身匕首。
一起吃过午饭之后,贾敏母女回了贾敏房间,都松一口气,贾敏便对黛玉道,“我的儿,你早看出不对劲了吧?这两个阿哥,夜半突然叫侍卫过来,吓我一跳,匆匆只得说是你表哥。其实是宫中的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到江南也不知道惹了什么祸事!”
林黛玉不在意道,“他们在河北下船,怕也是不想让人知道是搭我们的船走的,横竖和我们无关,好在他们终于走了,我可以吃点自家菜了!”
因阿哥在时,船上用的都是正统北方餐点,黛玉爱吃的自家美食已有半个月没上桌了,因此贵客一走,母女俩都是如释重负,当晚舒舒服服的吃了晚饭,都睡得很香。
有了这段插曲,剩下的航程母女俩便以休养为主,到得京师,已是在路上走了二十多天,贾敏下船后就有些不适,上了早早候在岸边的朱轮华盖车,搂着林黛玉便迷糊了过去。车内暖得厉害,有些潮气,黛玉怕她犯哮喘,微微掀了一点窗幔,带点凉意的春风慢慢进来,便有媳妇在车外道,“姑太太留神着凉。”
林黛玉笑笑,隔着窗子轻轻说,“不碍的,我吹吹风。”过了一刻,她就把窗幔拢严实了。
车行不远就到了荣国府,荣宁街上静悄悄的,到得大门,一切如《红楼梦》描述地般施为,小厮换婆子、车换轿,最后是丫鬟们涌上来把贾敏和林黛玉簇拥进贾母起居之所。黛玉沿着抄手转入院内,早听得一把颤巍巍的声气叫道,“我的敏儿呀!”
贾敏眼一红,两行清泪挂到腮边,抢前几步,丫鬟忙不迭高高挑起帘子,贾母也从里头迎了出来,两人相拥轻泣,屋内人也都出屋拭泪,黛玉低头掏帕子擦眼。
过了一刻,贾母便收泪抚慰贾敏道,“这次来了,能住四个月呢!别哭了,也是有女儿的人了!”说着又拭泪,贾敏含泪道,“玉儿,快来见过外祖母。”
黛玉想到母亲出嫁多年未曾归宁,也是有些伤感,红着眼眶福身细声道,“请外祖母安……”话音未落,早被贾母搂进怀里心肝儿肉叫个不停,她突然想起前世的姥姥,货真价实的红了眼,只是屏着不愿落泪。
待到贾母和贾敏都平静下来,贾母方亲自携着黛玉的手认人,先指着东边上手处一个装扮富丽的中年贵妇道,“这是你大舅母,”
邢夫人满脸是笑,黛玉正要福身便被她搂入怀里好一顿夸。双方见了礼,贾母又指西边坐着的一个妇人道,“你二舅母——”黛玉心知这是王夫人了,打点起精神转身请安。
王夫人生得样子平常,面色微黄,现虽慈和笑着,眼里却是淡淡的,还有些讪然,黛玉福身又起,她才笑着夸了几句,黛玉心中冷笑,面上却滴水不漏。李纨其时新嫁,不受黛玉礼,起立握住黛玉的手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
见过长辈,贾母倚在榻上道,“打发人去请姑娘们,今儿远客来了,可以不用上学。”
不过多久,三名姑娘在外间解了披风,娉娉婷婷地进来了,穿的俱是一色的半新不旧朱红行云对襟长袄,颈间挂着金璎珞,手腕里笼着晶莹剔透的玉镯,除此之外别无装饰,越发显得气质高洁。为首者一张鹅蛋脸,杏眼仿佛笼着一层薄雾,肤色白腻,行动和顺,居中的姑娘一双大眼,生得最是娇美,身材婀娜,最小的年龄和黛玉在仿佛间,举止却十分稳重,只是生得单薄了些,眉间一点朱砂痣嫣红欲滴。黛玉连忙起身和三春见礼,三春亦默默打量黛玉,只见她目似春波,形容之间自有一股超凡脱俗的气度,上身穿着水田袄,下着桃花边绣褶裙,风味又和北方不同,虽形容尚小,但已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俱都有亲近之意。
众人见过礼后摆了果茶,李纨立起布让,贾母让贾敏挨着她坐了,自己搂着黛玉和众人说话。王夫人便问李纨道,“姑太太的院子可收拾好了?”
李纨忙道,“早预备下了,婆子在外头候着呢,姑妈有什么吩咐只管说。”贾敏微微点头,并不说话,王夫人看她一眼,转向李纨道,“如此也就罢了。”
贾母微笑不语,探春出言道,“不知妹妹在家可念书。”
黛玉笑道,“已念过《四书》了,姐姐正读何书?”姐妹们说起话来,贾母便对王夫人道,“你们都去罢,今日我也乏了,和敏儿说说话就睡,晚上不必来了。”
邢夫人王夫人便起身去了,贾母和贾敏低声说话,说到动情处又是泪下。黛玉与三春忙劝下来,如此数次后,花厅里摆上饭来,众人便依次坐下。八菜一汤琳琅满目,俱是珍馐,黛玉环视一圈,拣了一块糟鸡入口,清淡中带着一丝糟香,果然不凡,她又吃了几口别的菜肴,觉出有些油,便专吃糟鸡。贾敏也频频朝糟鸡伸筷子,一碟子很快就见底了,黛玉不由得暗笑。
饭后奉上茶来,林黛玉只含了一口,贾敏喝了一口也就不喝了,贾母便道,“出嫁后口味也改了?我看你和黛玉都爱吃糟物,今年就多糟些,你们带到扬州吃。”
贾敏笑道,“这也好,省得我回去还要张罗。扬州那事儿才多呢。”
“你刚嫁人就自己开府做宪太太,还有什么不足?”贾母失笑,抬手要点贾敏的额头,又放下了。“也是做娘的人了……在婆婆面前立规矩那才难熬哩,你看看你侄媳妇,不但要侍候我,还要到婆婆面前奉承,你这不知足的小蹄子,还在我面前抱怨!”
“论理是不该抱怨,可还有个玉儿,前些年三灾八难的,我跟着受罪,好在如今她也好了,我也好了,她爹也好了,总算能脱身能看娘来啦。”贾敏笑,众人皆笑。贾母也道,“都好了就好。我如今还有什么可操心的?还不就是念着你在扬州一个人当家能不能应付得过来,偏女婿太有出息,想做京官都不能呢!”
此时王夫人邢夫人又过来侍奉,听了话各自笑着应是,黛玉暗自偷看了王夫人一眼,灯下她的表情和气中透着喜悦,眼神却有些深。想想贾政现在只是个员外郎,哪比得上扬州盐政的风光,也难了王夫人了。
说过路途见闻,别后情景,底下人又端点心,四色点心一是藕粉桂花糕,一是雪花团,一是鹅油松瓤卷,一是蟹黄饺子。黛玉吃了几块,倒觉得京里点心味道不错,她刚才没吃饱,现在找补两块才舒服了,未免就比三春吃得多些,王夫人看在眼里,微笑道,“外甥女有些偏食,专爱吃点心。”
黛玉低头微笑,其实平时她点心少动的,贾敏看女儿一眼,扭头冲贾母笑道,“可不是?孩子口味淡,饭菜味道重些儿就不愿进,在家都用素油呢,荤油受不住。”
贾母便道,“明日起做些素油的菜上来,平日里这些菜油腻腻的,我也不爱吃。”
王夫人应了,场面一时有些僵,三春互看一眼,李纨说起别的,此时外头有人进来道:“宝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