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可有不对的地方？”
闻人玖将那张纸递给小桑，问道。毕竟术业有专攻，他自己在这方面确实不如小桑那种高境界。
“山河比例几乎完全一致，图上标注的哨卡位置也是在现有基础上做了调整…这图，是真的！”
小桑就着窗外一点朦胧的月光，将那张图捧到面前仔细比对研究一番过后，沉声得出结论。是的，应当错不了，她记得呼图防线的地形图，只要站在将领排兵布阵的角度将图上信息思考琢磨一番，就能验证图中关隘兵力份合理性！
时间紧迫，二人也不再耽搁，闻人玖事前已经备好了纸张笔墨，小桑便迅速勾画起来。闻人玖只带了一支小号笔，这倒方便了小桑的动作，只要记下草图，剩下一些补充完善的工作，以她过人的记忆力，完全可以回去再做！
小楼南侧不远处，今夜举行冬日宴，接待男宾的院落里。
月寒枝混迹在一众华服高冠的年轻儿郎中间，随着小厮出了那种满腊梅的院子，一路上廊腰缦回，曲曲折折，终于拐进了另一处栽种着冬青、松柏的院子。这一处院子建筑风格大气硬朗，并无过多的花草点缀，黑青色石板地面，苍灰墙体，一色儿冷硬色调，确实能称出血气男儿的英武气概！
厅堂上，已经坐了不少人，大都仕家本家的儿郎们，皆是一身锦衣长袍，个个都是芝兰玉树样貌。当前高位上，坐着一位五官端正、气势强盛的中年汉子，蟒袍玉带，紫金冠束发，墨玉簪作绾，眉眼刚劲有力，方脸，长髯，毫无疑问，此人正是东盛护国大将军顾庸之！
月寒枝跟随着人流步入厅内，又与众公子们一齐弯身行过礼，方才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有不少年轻公子上前向顾庸之请教问题的，大都是一些文绉绉的策论、兵法，力求在顾庸之面前露个脸，或者给大将军留下一个熟读兵书、满腹经纶的好印象，也好为日后的仕途做铺垫。
月寒枝坐在那里，静静听着，瞧着，不动声色。
那些个公子大多数都是塔图城内官宦人家的后辈，家里的大家长，要么仕家军中担任将领的武将，要么是跟随顾庸之前来辅助处理极北事务的文官，以三四品官员为主，少有几个五品官员家的儿郎，这样的人很好认，在厅内四处攀谈、赠送礼物的就是他们。
尽管月寒枝兀自低着头坐在人群中，身旁偶尔有人上前搭话，他便点点头，算是回礼，可以说已经很低调了。但是，有一种人，天生就带有一身卓尔不群的气质，单单是存在着，就已经不容忽略。
“那边独自坐着的，是谁家后生？”
顾庸之放下手中一位公子新写的、前来寻求指点的治国策论，对坐在身旁的长子顾瑾之问道。
“回父亲，孩儿也并未见过那位公子，许是哪位别家公子邀来的同窗吧”
顾瑾之人如其名，翩翩儿郎，五官不是太出众，只是端正耐看罢了，但胜在为人谦和，周身一派书生气质，偏又是自幼在军营中长大，便又多了几分丈夫气概，丝毫不显寻常读书人的文弱，第一眼瞧去，便能叫人感受到君子昭然之气，觉得如沐春风、很是舒心。
周遭一众公子们顺着二人的视犀望去，皆是被月寒枝那一身清冷绝世的姿态折服，这般气质，也不知是谁家儿郎，当下便纷纷生了结交之意。
“回大将军，晚辈姓程，家中做着小本生意，前几日舍妹承蒙贵府少夫人医治，今日趁着贵府宴请宾客，特此上门拜访道谢”
月寒枝起身抱拳，言辞得体，谦逊有礼，俨然一副大家公子作派，比之芝兰玉树的顾瑾之，更是再添三分风致。
听着月寒枝言语中的意思，原是商户出身么？儿郎们眼中的热切有些淡了，如今四国之中，虽是商人地位略有提升，但多年的‘以农为本，商为末’的思想熏陶之下，普遍依旧是瞧不起商人的。商人无权，读书人与之结交并不能获得什么；无奸不商，商人又因着品性奸猾，受到官宦人家的不齿。
“本将看你与瑾之相像，自是有些话题的，上前来坐吧”
周遭众人纷纷神色一变，原以为这位程姓公子不过是商户出身，虽说瞧着也是个有些见识的，但以顾将军的身份地位，不会对其过多关注的，孰料，他是何德何能，能得顾将军亲自要求上前一叙了！
“是，晚辈这就前来叨扰”
月寒枝此时定是要答应的，顾庸之已经出声要求，他若再拒绝，或者推三阻四，就显得太不知所谓了。当下，便拂袖起身，行走间衣袂飘飘，自有一股名士风流！
顾庸之坐在高处，观其彬彬有礼、不卑不亢的行事作派，心下更是满意。
瑾之如今跟着他困守在极北这种天寒地冻的小地方，周遭的年轻后生都以他马首是瞻，长此以往，不仅学业品性上难以精进，眼界也会变得与那些一心想着入朝为官，却只会夸夸其谈的儿郎无二！
“程公子，请！”
顾瑾之上前迎了月寒枝，带他在自己身侧落座，便与月寒枝攀谈起来。
顾庸之招呼众位公子后生不必拘着性子，各自交流，便坐在一旁，有心听着月寒枝与顾瑾之的交谈。
二人之中，顾瑾之年已十九，要比瘦削的月寒枝高半个头，身量也要更健硕些。说是交谈，其实多半仕瑾之提出一个话题，先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再询问月寒枝的意见，月寒枝往往都是顺着他的观点再提出一些补充，正是这些看似不经意间的补充，却叫顾庸之父子都是心下大震！
兵法、策论、谋略…但凡是男儿理应明白的经世之道，这位不足弱冠之年的少年竟是悉数明白，甚至，他所提出的一系列说法论述，比之顾瑾之，要高明太多！
在水患、地动、甚至是金石城矿藏开发等问题上，这位程姓少年的论点尤其出众，他不仅知道朝廷近些年的治理对铂竟然还在现有方法的基础之上，在做了许多修改，有好几条都是极具可行性的！
顾庸之一直都静静坐在交谈中的二人身后，凝神细细听着，越听，却越心惊，这少年，天生将相之才！若是能效忠哪国朝廷，何愁天下不能一统！
厅上其他公子们，本是在各自为伍，互相或失维、或圣讦，表现各异。，
但是，渐渐的，随着顾庸之、一众顾家子弟都悄悄地围坐到那位商户出身的程公子身边后，厅上的其余儿郎也都渐渐安静下来，开始同样安静地倾听着那二人的对话。
“程贤弟，方才你说当前四国通商还不够深入，这是何意？”
方才，他们二人的话题谈到了目前四国之间，相互通商、合作无间的现状，月寒枝便说，目前的状态会不算是发展的最完善的时候，顾瑾之便好奇不已，虽说这将近半个时辰的交谈之中，这位看起来还过于年轻的少年已经凭借这高深的才学叫他心服口服，但他也确实是疑惑不解的。
自从十一年前，朝廷下令与各国签订通商条例之后，四国之间的商贸交流日益频繁起来，在东盛可以买到南荒的药材；在干旱的子合国可以吃到大梁产的稻米；在极北也可以买到南方的果蔬…甚至是，东盛国库每年主要的进账都来源于商税、以及贩卖到周边各国的物产，在他看来，这已经是商贸很繁荣的景象了，为何，程公子竟然觉得这些还不够！
“如今四国之间，互相交换的不过是些果蔬、粮食、布匹、棉花等物品；或者就是金石城的矿藏、兵器等物什。不论寿家产地，还是商户私人产地上，这些都是奴隶在土地上、矿坑里得来的，一旦，奴隶暴动，所有的产出都必须要停滞，届时，四国将会怎样？”
厅内所有人，包括顾庸之在内都是一愣，奴隶在土地上、矿坑里干活，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而且，他们并不认为奴隶胆敢发生暴动！手无寸铁的奴隶，在早些年的时候，也确实是发生过叛主的事情，但很快就被装备精良的军队所镇压！顾庸之半生戎马，坚信铁拳的力量，他在这件事上，并不认同月寒枝的观点。
“程家小子，你倒是跟本将说说，若是不用这些奴隶，该上哪里去寻找劳工？难道，还要所有的商贩自己下地收粮、上山挖矿？”
顾庸之放下茶杯，缓缓转动着手中的两颗夜明珠，平静地问道。神色间丝毫不见波澜。
倒是下方众人开始议论纷纷。
“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不用奴隶，庄子里的土地还能收到粮食么？”
“我看他肯定就是在胡说八道，莫不是被方才顾将军的赏识刺激得得意忘形了”
“你可别说，我看八成是这样，你看他那装腔作势的样子，真以为自己有两把刷子呢！”
……
月寒枝听着台下众人的议论，并未在意，只依旧不紧不慢地起身，对顾庸之作了一记长揖，方开口答道：
“将军说的是，不用劳工，确实是没了办法让整个国家的商业运转，不过，晚辈既然敢说出不用劳工的法子，自是有理由的，只是，这理由有些不合时宜，还请将军先免了晚辈的罪责”
月寒枝依旧弯着身子，声音中的沉稳庄重丝毫未减，并未因为顾庸之突然发难，而有任何的畏惧之像。
“你说吧，本将只当是夜里闲谈，定不怪罪于你”
顾庸之应了他的要求，月寒枝方直起身子，依旧坐到原位上。
“奴隶干活，多是迫于强权，主人家拿捏着生死大权，要他做骡子的活计，他便是骡子；要他做看门的活计，他就是一条狗。这些臣服其实都是有条件的，他们暂时还未能拥有反抗的力量，自然会像牲口一般听话，一旦他们有了反抗的资本，便是要翻身做主的时候，那原来的主人，也就到头了”
月寒枝凉薄冷静的嗓音在听上响起，所有人对他的说辞都是反对的，但顾庸之未开口，他们自是不能抢先发声。
“小子，如若有那么一日，便以更加强悍的武力直接压倒他们，以血肉来镇压，你说的那些暴动，便只能是一场小闹剧！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顾庸之嗤笑一声，双眼血光必现，冷酷残忍的本性无遗。
“不知将军可知，千里之堤，毁于蚁？需知，蝼蚁尚且知道日积月累，以弱胜强，何况是人！”
“如今我东盛能够屹立于四国之首，倚仗的便是祖宗传承下来的奴隶规矩！你这黄口小儿而已，竟是妄想打破千百年的规矩？简直不知所谓！”
顾庸之“砰”地一声放下茶杯，指着月寒枝斥责道。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晚辈认为，四国局面的突破口就在于，哪一国最先废除奴隶规矩，那么，晚辈斗胆妄言，此国君王，必是日后大陆的新强铡至于那些冥顽不灵、墨守成规的，无论今朝如何，他日，必是被吞并分裂的命运！”
月寒枝依旧是不卑不亢的姿态，端坐蒲团之上，双手拢在袖中，神色间云淡风轻，好似这般足以在天下间引起轩然的言论根本不是他所说的，纵然是极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他依旧是初来时的模样。
“简直一派胡言！”顾庸之一双锐利的眼眸中，满是愤怒的红光，许是碍于方才已经承诺过，今夜所言，皆是夜里戏言，便生生忍着，太阳突突直跳，浑身的肌肉都已经紧住，坐在他右侧的一名顾家儿郎甚至都感觉到，家主的右臂在止不住地颤动，好似，已经到了爆发的前兆！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寒鸦夜啼声，在这中间，夹杂了一声短促的怪鸟叫声，声音太过短促，又是夹在寒鸦啼叫声中，若不是有心分辨，根本发现不了！
“晚辈今夜叨扰许久，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将军海涵，就此告辞！”月寒枝突然起身告辞，众人原以为他还会再与顾庸之争辩之时，他竟然这样干脆利落起身就是告辞。
顾庸之也正需要这样的台阶下，正好月寒枝告辞，他便故作无恙地稍稍缓和面色，挥了挥手，示意月寒枝可以离去了。
等月寒枝头也不回地离去之后，顾庸之声称身体不适，便甩袖离席，只剩下，顾瑾之一人留在厅上，与顾家子弟一起招呼着众位公子少爷们。
月寒枝出了院门，便被人提着衣领就踏空而去，“再快些！”
小桑的轻功本就出类拔萃，但此时，月寒枝竟少见地要他快些，只怕，是方才他在顾庸之那里，出了问题！当下也不多问，便提着月寒枝朝城外略去。
在他们身后，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跟上了将近上百道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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