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悦没想到自己竟会被罗莎录取。
罗莎是个很难搞的女人,挑剔、有强迫症、对他人的要求多。
比如,她要求牛奶必加热,正正好好47℃,不能多一度,也不能少一度。
因为罗莎不喝常温饮品,而过高的温度会破坏奶制品中乳糖的结构,产生对人体不好的甲酸。
除此之外,一系列饮品中必须加入奇亚籽。
这是种植物种子,很小,含有丰富的膳食纤维和多不饱和脂肪酸,具有抗氧化作用,但遇水粘腻,沾杯,较难清洗。
种子买来后,花费人工一粒粒挑出,卖相不好的丢弃。
每次要加的粒数不同,且数字要契合她的宗教信仰。
之后,干净的空杯被要求消毒,按高低和纹路的形状排列,然后收纳到柜子里。
……
何为人?
是为忍!
忍字头上一把刀。
如果不能忍,那一定是对方开出的价格不够。
……
然而殷悦还是在心里喊她事儿妈。
“罗莎,今天是用这个50ML的杯子还是75ML的杯子?”
事儿妈,你今天特么的到底要哪一个杯子啊?
“罗莎,我收到的这份行程报告觉得有些问题,不知道你要不要听我说一下?”
事儿妈,我有一句XXX不知当讲不当讲。
#
她的工作很快进行到第十三天。
女助理家中有急事,殷悦得到跟随罗莎一起去那片帕拉伊巴河流域沼泽地的机会。
这是临近选举季的春天,然而阳光灼热,大地蒸腾。
她开车,把握方向盘,跟着导航走。车内开冷气,罗莎裹着艳丽的毯子,正在休憩。
车子驶离市区,进入无人之境。
对于会遇见衍章,殷悦早有准备。
她觉得自己的表情毫无波动,内心也毫无波动。
于是他看向她的时候,殷悦摘下太阳镜,冲他毫无波动地点点头。
然后……他又笑了。
她向前走,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殷悦想:笑毛线哦笑笑笑笑笑笑!
……
射击馆里有人在训练。
这些练习馆和商用的不同,内设碎石护堤,吸附噪音和子弹,以及数面可移动的墙壁,方便改变练习场景,同时配有观察台,以便在训练中指导和打分。
休息的时刻,罗莎心血来潮,也要来一次。
她的成绩不错,十发子弹,几乎都在八环周围,甚至有一颗进入九环靠近中心点的位置。
殷悦很是上道地说:“罗莎,你真是太厉害了!”
她说完,看见衍章望向这里,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又转回头和别人说着话。
殷悦想:我整个人都毫无波动。
罗莎听到她的话,高兴了,说:“你也来试试。”
“我不会这个,我不行的。”殷悦摆手。
她越是这样推辞,罗莎要她上场的兴致越高。
“你必须来!”她命令道。
殷悦不得不接过枪.支。
她低头仔细打量一眼。
这是一把小口径手.枪。
银色,短.枪.管,有小小的准星,一个矩形的缺口照门。
罗莎在一旁教育她:“你听好了,最基本的火器使用安全法则有四条,第一条,你要永远假设拿在手里的任何一把枪都是有子弹的,哪怕你看到它已经打完了子弹,你首先也要先检查一遍……”
殷悦听着她的话,却在想别的:她以为我是不会的,她这样兴致勃勃地让我来试,她想得到什么结果呢?她是什么意思呢?
她必然是想用我来衬托自己。
……
殷悦只开了五枪。
四枪飞到了靶的外面,只有一颗子弹,成功地摸到了靶面的边缘处。
她看一眼罗莎说:“太糟糕的成绩。”
沮丧的模样。
罗莎似乎更高兴,更满意了。
她破天荒地安慰殷悦道:“已经很好了,第一次能打中靶已经很好了。”
她甚至喊了一个人来教殷悦。
没多时,罗莎有事离开。
殷悦跟着那个穿汗衫,肌肉鼓胀的男人似模似样地学了好一会儿。
男人也被人叫走了。
……
殷悦又百无聊赖地装了几分钟,瞥眼的时候看见衍章向着这边走来。
她赶紧收回视线,装作认真地随便乱扣扳机。
“你这样不对,”下一秒他突如其来握住她持枪的手,“应该摆出这个姿势。”
殷悦吓得心脏一跳。
“是吗?”她冷淡地问。
“是啊。”他微笑说。
……
他指点她一会儿,说一些入门的诀窍。
殷悦仍旧不得要领的样子。
十发子弹,都飞向了靶外。
她瞥他侧脸,说:“没办法啊,看来好像我一点天赋都没有。”
“哦?你很没有天赋?”他说。
衍章想: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以为我对此一无所知呢。
“是啊。”殷悦表现出怅然的样子,又瞥他一眼。
衍章说:“你不是没有天赋。”
殷悦以为他要说出安慰的话。
她准备好了回答的说辞:你不要安慰我,我知道我很没有天赋,我是有点难过,但还好,不是特别难过,也不会哭哈哈哈,我真不会哭的哈哈哈。
她甚至在心里拿捏模拟好了语气,哈哈哈要和前面用不同的语调。
然而衍章开口:“你是有点笨。”
殷悦说:“你不要安……”
她忽然停住。
你……刚……刚……说……什……么……?
衍章叹气着说:“这么直白地说出口真是不好意思。”
呵呵。
“我第一次接触枪,是在我八岁的时候……”
呵呵。
“我父亲带着我去他朋友的林场。那是一个墨西哥人,戴宽檐的帽子,有八字卷的胡子,他请我们去了他在林间的木屋子,墙上有风干的肉,还挂着枪……”
呵呵。
“我开了三枪,那天运气特别好,竟然打中一只兔子,我父亲高兴坏了,那个墨西哥男人哈哈大笑,夸我有猎人的直觉……”
猎人的直觉?
呵呵。
“后来我教过几个人,一个是我的表弟,一个是朋友的妹妹,他们第一次都表现得不是很好,但很快就掌握了要领,所以……”他看着她说。
不言而喻。
哦!
我很笨嘛!
你聪明啊!
你好聪明哦勋爸爸!
她抬头看他,说:“你上次不是这样说的。”
“我是怎么说的?”
“你说我是个好学生,很聪明,很好学。”
“哦?是吗?”
“是的。”她笃定。
衍章却想:我说的话她都记着呢。
“而且,”殷悦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在一个地方缺一点,在另一个地方说不定就能补回来。”
“哦,”他看着她被阳光染亮的脸庞,慢慢说:“也对,人生这么短,哪能面面俱到。”
殷悦却说:“你上次也不是这么说的。”
“哦?”他又微笑起来,“我上次又是怎么说的?”
“你上次说生命是一件很长的事情,不用太着急。”
衍章却想:她连这个也记得呢。
殷悦看着他高兴起来的样子,觉得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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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悦在射击馆中的表现讨好了罗莎,她开始交代她一些紧要的伙计,比如巡演细节的安排、首饰的保管,与其他演员的合作交流等。
这招致了女助理的不满。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殷悦并不觉得这值得过多在意。
她办事利索又伶俐,也很会找准时机说话。
罗莎甚至开始指派她前往基地处理一些事情。
……
殷悦很快和工作人员们熟悉起来。
星期日的时候他们结束了上一次的训练订单。
那天晚上,燥热稍微平息,绿色和水源使得这片区域的空气湿润。人聚集在一起,在不远处的野外搞一个小小庆祝。
枝和叶被堆积聚拢,火引子划出一个弧度,被扔上去。
殷悦一个个扳掉长树枝上的桠,用顶头挑拨火堆。
火蹿高,舔亮夜色。
殷悦扔开树枝,拍拍手,抬眼,看见衍章被火光映亮的脸。
绰约的火光中他和身边的人交谈。
她撇嘴想:真是好单纯好不做作的样子。
他看过来。
殷悦拿起树枝,低头假装拨火。
……
这群大老爷们很会玩,他们要求每个人讲一个自己做过的丧心病狂的事情。
有人说:“我继父开小商店,感恩节的时候,我拿冰柜里的火鸡打保龄球,他打我,那时候我已经十五岁了,于是我用冻火鸡砸破了他的头。”
……
轮到殷悦的时候,她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是在学校里。
负一层是间储物室,有高大的书架。
书架上放图书馆内破损太过的书籍,以及实验课上一些淘汰的杂物,平日没有人到访。时间愈久,架上几乎堆满,很充实很杂乱,望不见对面。
书架和书籍的阴影落下,安静又幽闭。
闲时她来看书,图个清净。
那个学期她得罪一名老师,这位老师有歧视华人的倾向。期末到来,她其他的课程都是优秀,唯独这门拿了个不及格。
她去找这名老师理论,却被那个秃头的中年男人嘲讽出门。
殷悦气得不轻。
那个下午她又去看书,迷糊中睡着,被呻.吟声吵醒。清醒过来的那一秒她认出了那个老师的声音。她半靠在书架上,下半身贴地,冰冷,耳边是水声、喘息、激动的淫言秽语。
她呆愣了有十几秒,摸出手机,点开录音键。
她把这些都录了下来。
……
“他是故意不让我过的。我用这个把柄,威胁他修改了成绩,还我一个我应得的分数。”
旁边的人问:“你去找那个老师了?”
殷悦又拨弄一下火推:“没有,我没去。我回家后和我男朋友说了。那个时候我还挺小,胆子也不大,最后是我男朋友去的。他是个飞行员,开塞斯纳飞机,经常锻炼,个头也高,应该挺能吓唬人。”
……
殷悦又开始说,说和前男友的往事。
说曾经如何相依为命,又如何许下海枯石烂的诺言。
前一句是真的,后一句是假的。
殷悦扭回头,对上衍章的眼睛。
火光中他黑眼沉沉。
殷悦想:你不是喜欢笑吗?你怎么不笑了?你这是不高兴了吗?
你有什么资格不高兴?
你以为我们的身体曾经那样亲密无间,我便自此成为你的所有物吗?
你以为我就应该是白纸一张,乖乖为你目眩神迷吗?
她想着,几乎感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这种感觉攥住心脏,兴奋又刺激,如同周围四溅的火星。
她如何不晓得,这个男人对自身的魅力如此自信。
几乎自负。
他看她的眼神,那样的胜券在握。
殷悦觉得这些天的自己在经历一场连绵的战役。
这情感上的战役无声无息,却硝烟四起。
她不停败退。
此刻她终于、终于抢回了小小的赢面。
……
有几秒,两人对视,没有说话。
殷悦垂头,又拨弄下火堆。
再拨一下。
抬头。
他又不看她了。
“呵。”殷悦在心里吐出一个单音节。
……
轮到衍章。
他不疾不徐地开了口:“我曾经背着我的父亲爬了我继母的床。”
他说完,环视周围。
眼神从一张张或惊异,或因听到秘闻而兴奋的脸上扫过去。
“我没穿衣服,她也没穿衣服。”他慢慢地说,很是平静。
似乎这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殷悦手中的树枝掉下来。
故意的!
故意的!
这么快,这么快他就找到了属于他的反击。
殷悦缓缓抬起脸,看过去。
夜色与火光交融中,他再次对她微笑。
那样完美无缺的笑容。
吊足了胃口,他才慢悠悠加一句:“在我八岁的时候。”
众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有人说:“这样啊……”
“嗯,”衍章微笑点头,“就是这样,我还是个小孩子啊。”
“呵。”殷悦又在心里默默吐出一句。